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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
一
开工两个月了,又是这么个“吊甩甩”的活儿,保不准工钱又要“缩水”。包包里只有不到五十块钱,虽然平时吃喝先不用自己掏现钱,但,属于自己的钱总是被压着,心里总不痛快。想着工钱的事,不免脑子走神脚下打晃。马上传来代工扯着嗓门的吼叫:“搞俅呢!要摔死到外面去摔,别跟老子过不去。你们死俅一个,老子就要跟着倒八辈子霉。”“老子想摔死俅嘛!”也想回敬开骂,但只能憋在心里。代工是我们最最直接的“老板”,没有他我们可能连钱味都闻不到。
去年收工,说好给结算全年工钱的,但拿到手只有一半多点。问,根本找不到老板,只能问代工。代工气哼哼道:“就你小子俅事多。你好歹还拿了点,老子的还不知在哪儿呢?”代工恨恨的神情,让我很困顿,平时风光无限的代工也会被克扣工钱?但“老人们”嘴一撇,“他俅拿不到钱会那么卖命地给老板当狗,哄鬼呢。”但知道不知道底细的,我们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代工,只能装作同情地安抚他:“别着急,老板怎么会亏你,可能是你的工钱算法和我们不一样,所以,就慢些了。”
政府总是说,要层层保障农民工工钱到位,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农民工工钱是如何层层不到位的。每年收工的时候,总要压下些钱说是明年春上来的押金。人来了,还是不发,又说是要作保证金。“你们狗日的干了半截子跑俅了,老子不得黄庄,赔死。”钱攥在老板手里,横竖都是他的理。
换地儿?算了,还是别瞎折腾了。天下鸟鸟一个俅样,好歹代工是咱一个庄上的。老乡呢,别看嘴上骂骂咧咧凶巴巴的,暗地里还是帮咱的。
往年做工多是整件整件的大工程,到最后工钱都不容易结,这次这零碎活还有什么搞头?给单位旧楼加固保温层。唉……我想都不敢往下想了。但不想,可能吗?“你们这些俅人,眼睛就鸡屁眼那么大点,能看多远。旧楼怎么了?这批活可是政府硬性指令,各单位钱款都是预先打进账户的,还怕咱做完活没钱拿?我看说不定这是咱近些年最有可能挣大钱、最容易结到钱的活了,到时候你们狗日的就偷着乐吧。”代工见我们蔫搭搭的样子,又一通骂、一通安抚。
因为是旧楼改造,老板舍不得搭正规架子拉防护网,只是简单一块平板,用卷扬机升降操作,再在我们腰间捆根绳算是安全保障了。“架子不打,人也不能死。”老板下了死命令。死、死,好像谁那么喜欢找死似的,俅老板,狗嘴里念不出真经。我们心里恨恨的,却不得不干起来——为老板找钱,为自己找钱。代工比以往更紧地守着我们,过几分钟就叫丧似地吼我们“别掉下来摔死俅。”好在,天天站在单薄的板板上,至今还没有哪个短命的掉下去摔死俅。可能这还真得归功于代工那张时刻长在我们身上的俅嘴了。
二
日头毒得跟蝎子一样,烤得人皮肤暴了似地生疼,但四小时才能换一次班。只有换班,才能下来。这期间,口渴了,憋着,想尿尿,也得憋着。“你搞俅呐,就你事多,上上下下的,那电不要钱,那工不赶时间咋地!”有一次我实在是被烤得头晕眼花站不住了,刚下来,就被代工堵着骂。“那以后我就不下了,直接摔死。”头晕未止,胃里还在翻江倒海,我恨恨地冲代工吼回去。代工看我发狠,翻了翻白眼,啐了口痰,终于没有再逼我。
日子好像过不到头似的。有时感觉活到头了似的。家里那点田,就算是天天住在地里,也别指望能生出钱来。没有钱,盖房子就别想。没有房子,还娶个俅媳妇。这些事儿,一环环地,套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年了,我这个文静的学生,学会了跟老板计较工钱,学会了为菜里少了片肉跟人急眼,学会了用粗鲁的脏话开骂……我以为我已经适应了做工找钱过日子。
“百强,看什么呢?字里能看出钱来?”晚上,工棚里,我捧着书窝在一边懒得跟乡党们闲扯无聊的淡话,他们却总是没话找话地招惹我。能不能看出钱我不知道,但眼睛落在书上,心头就觉得安生。看来,我是读书读得落下癖症了。我咧下嘴,嘲笑下自己,然后继续翻看我在盗版书摊上淘来的各种“名著”,当然,近期我更多看的是工程监理类的专业书。“咦,百强小子就是有出息呐,看了这书就可以当老板管我们了吧。”乡党们把我的书翻来倒去看看,既羡慕又嫉妒地眼热。
大学是考了的。通知书也是来了的。但现在,我在工地,不在学校。我是农民工,不是大学生。
那张大学通知书,粉着脸张嘴就要一年六千八百块的学费,把我爹娘直接拿巴傻了。于是,接到通知书的欣喜还没过去,乡里乡亲热烈的祝贺还没消停,我的通知书便孤零零地躺在老旧的饭桌上,好看的粉红色显得格外落寞。
“乖乖,几大几千块呐。”上门贺喜“村里飞出金凤凰”的听说一年就得几千块的学费,咂咂嘴、背着手、摇着脑袋走人。
骤然热烈的院子骤然冷清。爹被通知书烫了似地,背了手、拘了腰磨到自家田头,坐了,半晌不言语。娘,转来转去,不时地斜着眼怯怯地瞄瞄那通知书,叹叹气、摇摇头,“有那几千块,咱啥也有了。”便也随了爹,坐在田头,半晌不言语。
我躺在床上,想着什么,又什么都没想。偏西的阳光挤进门缝,硬塞在我身上,像是也来嘲笑我。我行尸走肉般把自己挪过去,再次仔细地翻开那粉色的通知书。我的大名在里面,我十二年读的书在里面,可临了,上学读书,却与我没有关系了。没关系了……默默念叨着,我把通知书投进火里。火苗舔着粉色,津津有味地把粉色“消化”成轻轻薄薄的灰烬。脑袋突然剧烈地疼起来,是那种连着心的跳着的疼。
“你做什么!在学校我们可以去做工挣钱嘛。就让你家出这第一次的学费,都不行?”温欣过来,看到不复存在的通知书,恨不得揪了我的耳朵。
我不说话,也不知说什么。说实在的,我真不知说什么。那就说上大学吧。大学毕业了还是得找钱过日子。但谁又能保证那时我就能找到工挣到钱?与其没有把握,还不如现在就跟村里的人一样出去做工找钱。钱多钱少,至少手头马上就有现钱使了。
“钱钱钱,庸俗!”温欣听了我的逻辑,像不认得我似地盯了一会儿,嘴里冒出几个字,扭身气哼哼地走了。
庸俗,我咋就不想高雅呢?从初中读到高中,来来回回无数次我和温欣走回村口,都要互相鼓励:好好学,考出去,将来有个好工作,过上好日子,然后,才各自回家,继续读书。
宝木是唯一能让我安静甚至感觉到安全的人。哦,宝木就是温欣,刚才恨不能揪我耳朵的那个。她的名字是上高中时她自己重取的。她原来的名字叫温宝木,她嫌土气,不够雅致,到了高中,自己改了名。可我还是喜欢叫她“宝木”,可能是习惯了吧。不过后来我也不敢再叫她“宝木”,否则,她会瞪着眼睛不理我。今天,她走了,我一急,又叫“宝木”,温欣没有回过身。宝木可能真的忘了自己是宝木了。就这样木木地想了,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看到桌上一碗面,上面卧着四个鸡蛋。大口大口吃着鸡蛋,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放下碗,我用手背抹净嘴、抹干眼睛,去找代工。
三
人吊在上面,时间走不动了似地漫长。保温板一块块地拼接在一起,房子原来的彩色便没了,都变成了统一的白。我说这城里人也是活得讲究,原来外墙那花花绿绿的装饰挺好,非得盖住了重来。说是国家有规定,楼房必须要加保温层,说是节约能源,还什么“低碳”。我听着感觉是不靠谱。热,能有多热?我们村里家家烧碳火做饭。夏天做一顿饭娘的汗顺着脖子流,也没见国家说要改造改善下农村的热的问题。我看这城里人就是钱多了烧得慌。这样想来,心里更加郁结,日头虽然偏西,我却更加燥热难耐。停下手,我想看看腕上的表。还没看清楚时间,眼睛却停在了我们正在修的那层楼的窗子里。
大大小小几个盘,红的绿的几个菜,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爸爸在往孩子碗里捡菜,妈妈在往孩子嘴里喂饭,而孩子时不时地别过碗,躲过爸爸的筷子,更是别过脸,躲开妈妈喂过来的饭。我不由地笑了。这家父母也是太矫情了,那孩子至少也有十岁了吧,还这么瞎献“殷勤”。傻头傻脑的父母。我嘴咧老大,嘲笑那对父母,人倒是一轻,再看,却又楞着,发闷了。爹——娘。
家里,就我一个孩子,用城里人的话讲,叫独生子女。但父母并不是积极响应国家政策才只生我一个,是因为不知什么原因,生了我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生出其它孩子。“你这孩子,就是毒,容不得弟妹。”说到孩子,娘总是点我脑门,半开玩笑地埋怨。“你们自己生不出来,怪我。”我可不想开玩笑,倒是气不过。在农村,家里孩子少,就麻烦事多。
田里的活没人做,家里的活没人帮,跟孩子多的人家比起来,我们家就显得形单影只。早些年,爹得出去做工找钱,除了供我上学,还得给家里留点活钱使。家里就娘一个人,屋里屋外、田里家里,样样活都得自己做。有时忙得实在紧,喊我一声,我过去帮衬,笨手笨脚地倒惹得她着急。“去去,一边去,看你做事心就乱麻麻的。”娘挥挥手,赶苍蝇似地把我又撵开。“切,你以为我喜得做。”我一甩手,气呼呼地一边去了。“百强,娘不是嫌你,别生气呐。”见我生气,娘又转身来安慰我。看娘满脸是汗,恨不能生出八只手来做活的样子,我也就来不及生气,只恨自己笨,一点忙也帮不上娘了。“谁说咱百强笨,咱百强可是做学问的料。”偷闲,娘就给我鼓劲。
是的,我的成绩一直比较好。家里就我一个孩子,爹娘都愿意供着我读书。而就因为只我一个孩子,爹娘也当做心头肉般地宠着。
每个星期,只要我从学校回来的那个晚上,荤的素的总有几大碗放在桌上盖着,等我回来。而星期五,爹娘总是早早放下田里的活,在家里边做些家务边唠些闲话等我。院门一响,爹娘便会迎上来,“百强回来了”,满脸盈笑。而我习惯了似地,总是直奔饭桌。“慢点慢点,小心呛着。”娘不吃饭,总是在看我,时不时地用手捡捡我的头发,像是在捡上面并不曾有的土渣。我别过头,避开她的手,继续吃饭。爹把肉捡在我碗里。我说“爹,你也吃;娘你也吃。”“吃呢吃呢。”娘嘴里说着,总不见动筷子。“百强让你吃,你就吃嘛。”娘偶尔也往爹碗里捡块肉。“你这老婆子,我怎么没有吃,孩子长身体,仅他吃。”肉,又回到我碗里。“爹,你吃。娘,你吃。”我一人一筷子,把肉捡在他们碗里。“你吃你吃……”几乎同时,爹娘要把肉想送回我碗里。“不吃了,饱了。”我顿下筷子,虎了脸站起身做出准备离开桌子的架势。“百强,坐坐,看你这孩子。都吃,吃。”娘赶紧拉住我,白爹一眼,“你这老头子就是怪,你不吃你那老腰怎么长,长不好腰,你还怎么再去做工找钱,没有钱你想让我们百强没学上、没饭吃……”
娘这么一说,我真的吃不下了。
四
爹早些年在外做工,直到前些年才回来。回来不是因为家里富裕了,而是因为爹的腰在工地上搬重物时严重扭伤,躺了几个月,还是不见好地疼。
“唉,真是的,你也太不小心了,就不知一次少搬点。”娘一边给爹拔土火罐,一边埋怨。“说也是。平时我也搬那么多,这次怎么就不行了呢。”爹自己也埋怨,恨不能捶自己。“算了算了,好歹这些年你在外面做工攒下了些钱,够咱百强读几年书了。”娘看爹愁得堆作一堆的眉脸,转而安慰道。“你说的好听,高中上了做什么,上大学。咱百强那成绩,不上大学还不得憋屈死。”爹更愁得眉脸不开。“行了行了,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就好了,又能找钱了。”娘拍拍爹的背,说是不想以后的事,自己的眉脸却也不自主地愁作一堆。
爹的腰还就是没有再好起来。疼,直不起身来,遇到风雨天,疼得更甚。“娘,带我爹去医院看看吧。”爹的呻吟让我也感觉到疼和不安。“不去,就是拉伤了肌肉,没大碍。”爹总是拉住我。“可你这样也不是办法。”我执意要他去医院。“刚伤着的时候,工地带去医院看了。照了片子,说是骨头没事,就是腰闪了,慢慢养就会好。”说来说去,爹就是不去医院。我把目光投向娘,娘扭过脸,“照过片子,骨头没伤,就是慢慢养,咱就不去医院花那冤枉钱了。”我就特气,“钱钱,你就知道钱,你是不是想我爹疼死。”泪花花便盈在娘眼眶里,默不作声地一边做活去了。“没事,咱不跟百强计较,他也是着急,你也别跟他小孩子置气。”很晚了,听到爹在安慰娘。“你这死老头子,咋就这么不小心呢。”娘忍不住委曲,抽抽咽咽地。而我,在黑暗里,眼睛潮潮地,抱着头,想哭。
脚下的板猛地一动,平板被移开,惊得我慌忙收回目光。做的工已明显比他人少些,我加紧了手下的动作。但一会儿,我就又走神了。
俯视的窗子里,一个大男孩坐在台灯的光晕里,耳朵里塞着雪白的棉花,可能是怕被我们施工的嘈杂声闹着。只见他一会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会儿抱头沉思。不远处的操场上,玩球的、嬉戏的孩子们笑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但他们与窗子里的这个男孩子无关。他要学习。是呢。我要学习。上学那会儿,我所有的行动就是看书本、做功课,像这个男孩子一样,其它的事好像与我真的没甚关系,所以,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所以,我考取了重点大学。“重点大学”几个字,有一阵子没被我想起了,现在突然想起,眼睛又热辣辣地发潮。
也因为投稿时操作不慎而造成栏目失误,由此给月儿老师带来的麻烦深表歉意。但,同时,药也深感荣幸:能得到月儿老师亲临批阅和解读。药认定,精评美编,是对写手最大的鼓励和鞭策。
再次致谢。顺致夏安。
![上官欢儿](http://dingyue.nosdn.127.net/JXi86U36uF5Tj3XUoZkr5Lg7d6Fj320YxKDFEopWUs4v11546312710571.jpeg)
感谢欢儿关注。问好。
拜读学习欣赏,祝司药老师和月儿常圆老师快乐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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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