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可触的面对，却不曾趋步亲近，岁月的烟尘想是落满斑斑驳驳的苔痕。终于，在丽阳当空的一日，我从史册里闪身而出，携一路返青的春色，去访仰慕久远的传说。
　　
　　 传说伴随山岚水雾，氤氲在巢湖东南岸畔。那里，山峦起伏，密林覆被，重重叠叠状若湖水奔涌而来的波涛，波涛间卓然耸立一座岭，名唤楚歌岭，顺岭而下至湖滨，则是当年的渔村演变而来的散兵镇。
　　
　　 公元前202年的一天，项羽的一支人马突破汉军的围追堵截，自垓下仓皇脱逃南下，渡过濡须河，直奔巢糊南岸而去。路上，忽见四个黑黢黢的大字——“霸王无道”，横亘在前。将士们大惊，不敢停留半步，连忙打马绕道前逃。可是逃着逃着，再也跑不动了。他们怎能跑动呢？连日夺命逃窜，没日没夜跋山涉水，早已饥渴难耐，疲惫不堪；然而困顿非但未解，平地里却又从天而降巨大的恐惧，那四个字分明是一种天象，昭示项王天下气数已尽，如此穷途末路败退下去，岂有回天指望？于是他们绝望地在一个小渔村停顿下来，没待埋锅造饭，一个个便东倒西歪地睡去，似乎只能从梦中寻求片刻的安宁。
　　
　　 时至黄昏，夜幕渐渐笼罩下来，恍恍惚惚间，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阵箫声。那箫声或悠扬，或低沉，时断时续，隐隐约约，音韵里流淌着落日雨淋孤雁飞的凄凉情绪。“近听笛子远听箫”。将士们早已侧耳倾听，听得认真，听得仔细，听着听着不觉泪流满面，怀乡思亲之情涌上心头，那不是家乡的楚歌吗？那发出箫声的方位不是家乡的方向吗？“我要回家！”一个新婚三天便跟项王征战天下的士兵，吼一声后断然扔掉手中的矛，头也不回地朝着家乡的方向走去。长官没制止，战友没劝阻，众人木桩一样杵着，愣愣地傻望着离去的背影。渐渐地，一个接一个丢下曾经血染疆场的武器，不言理由，没有道别，悄无声息地各自离去……
　　
　　 楚兵闻箫作鸟兽散，这可乐坏了那位吹箫的人。那位吹箫的人非同寻常，正是足智多谋的汉军大将韩信。原来，他派人在这支楚军人马必经的路口，用糖水写下“霸王无道”四个大字，引来嗜甜如命的成群蚂蚁，远远看去真如神灵显现，令人确信不疑。然后，又自带一支竹箫登上事先看好的大山，算得当天要刮东南风，等到楚军人马在小渔村歇息下来，便吹奏起了楚地的曲调，终致不明就里的楚兵落入陷阱，不攻自败。后来，人们就把韩信吹箫的山称为楚歌岭，把楚兵溃散的小渔村唤作散兵。
　　
　　 溃散的楚兵已在眼里消失，而韩信正迎面朝我走来。韩信是了不起的，韩信的了不起首推他深谙孙子兵法，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战争的目的只有一个，而手段则可以无数，不拘常规，譬如糖水写字，譬如箫吹楚音。
　　
　　 现在，我伫立在散兵的土地上，静静地仰望着楚歌岭，心中似乎隐约听到了那悲情的箫声。想想，一个挥戈弄剑的铁汉子，浸在如水的夜色里，持一管宫商角徵羽，居然惟妙惟肖地吹出道地的楚风余韵，你不得不从心底生发一种喟叹。不知道韩信还在翩翩少年的时候，是否也想成为另一个萧史。那位华山仙子，别一支洞箫，牵手善笙的王家小姐弄玉，在秦穆公拈须微笑中，双双骑龙乘凤，飞天而去。笙箫和鸣，无疑是缠绵而浪漫的，而浪漫的终局却也没能逃离箫声的忧伤与悲凉。所以才有了李白后来《忆秦娥》的吟唱，有了“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咏叹。
　　
　　 箫声不只是娱人的，箫声有时也会演化为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面对这种力量，你无力也无理由还击，唯有放下武器，举起手来。难怪荀子在《乐论》中说：音乐对外可以用来征战声讨，闻者不会不听从的。对于此，想来项王是最清楚不过了。项王困在垓下，焦头烂额，夜里烦躁睡不着，睡不着就与美人虞姬喝闷酒。喝着喝着，忽闻帐外四面楚歌，仿佛汉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心想这下彻底完了，不觉慢慢站起来，泪水和着酒水，面对爱姬和一帮难兄难弟，慷慨悲歌。歌罢，跨上那匹青白杂色马，引八百残兵败将驰走，走向乌江，走向了历史深处。
　　
　　 项王五年霸业，一日倾覆，难道真如他所说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吗？他之所以陷入四面楚歌，最终梦断魂灭，自有其背后的多重深层原因。关于此，据我所知，唯太史公在《项羽本纪》里有少许探析，至今尚无一部专论可寻。
　　
　　 楚汉相争，谁笑到最后，早已昭然于世。只是，楚王的败亡，却赋予了楚歌别一种含义，使之成了别一种象征。今天，当我们从春天出发，从清晨出发，面对江山社稷与功名富贵，听一听楚歌岭余音袅袅的箫声，灵魂深处又会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