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园】如风
我想用无尽的时间来切断和她的种种关联。情感。血脉。还有憎恨。
十四岁的一个清晨,邻居的女人,蓬乱着头发,闯进我的教室骂骂咧咧的指点着我说“她是哪个女人的孩子,是她的帮凶。是她们一起偷了我的东西。”就这样我被警察带出了教室。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有了逃离的念头。想要从她的身边逃去任何陌生的地方。那种深刻的羞耻感,让我想要找个洞穴能将自己掩藏起来。
深夜她从街巷里拖我回家,面对我反抗的撕扯、无助的哭叫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很响亮,在那样深寂的夜。我听见自己倔强的呼吸声在她颤抖的手掌下慢慢清晰起来。
从父亲离家之后,我就知道,这就是我们要过的生活。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可是那个时候,她似乎并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多么痛恨我们所过的那样的生活。
半夜,我从高烧的昏睡中惊醒,听见她和那个男人争吵的声音,狠狠地说“你告诉你那神经病老婆,胆敢让我女儿在受一点委屈,我发誓我会杀了她。”然后我听见男人诺诺然的唏嘘声……
是的,她是我的母亲。那男人是我同桌张童的父亲。
第二天我从病床上爬起,将背着书包准备上学去的弟弟拉在身边,望向对着化妆镜化妆的她说“给我们转学。”
她一怔,口气淡淡的说“转去哪里?”
“那里都行,只要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都行。”我生硬的说。弟弟憋着嘴巴抬头望望我又望望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流下来。我一把将他拉出了她的卧室,我不想看弟弟在她面前哭泣的样子。虽然我知道他同我一样在学校里受到无数的奚落和辱骂。小孩子的感情最是真,所以厌恶和憎恨表现的也要比成年人更加残忍。
等待转学的日子,我和弟弟整日窝在家里,看她混同在一群男女当中搓牌、抽烟、酗酒、晚归。有时候,她会塞一张五元的纸币让我们去街头的冰店吃碗红豆刨冰。那多半是有单身男子来找她。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当年许多人以为父亲好命,得了如此娇妻。那些时候她与父亲亦是相敬如宾,妇贤夫能。可是自父亲生意失败失踪之后,邻里那些女人突然如同防贼一般开始严密防备她,置她的美丽为危险的象征。而她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性情大变,穿贴身低领上衣,一条短裙露出大半截白嫩美腿。每日里对着镜子描眉画眼,等化好了,她就怔怔的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缓缓地燃一直烟。偶尔弟弟跑去想要腻在她的身边,她也会厌烦的呵斥着让他走开。之后从来没有被她拥抱过。
她将我和弟弟从县城的学校转去了市区。我以为那是一段生活的结束,也是一段生活的开始。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如同割了一茬的韭菜,还能蓬勃新生,可是并不是那样的。
她以照顾我和弟弟为由,也一同搬来了市区。那天送我们过去的就是张童的父亲。每当想起张童看我时的目光,都觉心惊。我亦用别人一样的鄙夷眼光望向他们,沉默的将我和弟弟的东西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然后一件一件慢慢搬进去。张童的父亲常常过来,还为她在市区开了一家小的百货商店。有时候他们会像真的夫妻那样穿情侣装牵手去逛街,而每在这个时候,我都希望张童的母亲能突然冲出来。
我最害怕和她要钱,学校每次收费我都拖到不能在拖才向她开口。
“学校要交书费。”我站在门口望着她侧身抽烟的样子说。
“多少?”她头都不回的问我。
“三十。”
“……”
她沉默着吐着烟圈,我为这样需要乞讨的自己觉得羞愧,站在那里几乎要落下泪来。
“瞧不起我何必花我挣来的钱?”她突然说。
我无地自容,张了张嘴,搁在胸口的气憋的我难受。我轻轻的揉着胸口。她回头望我一眼,说“袋里有,自己去拿。”
自从父亲离开之后,她慢慢的不再打理我和弟弟的日常生活。弟弟生的羸弱,常常生病,我就如同他的小母亲一般,给他煎药煮饭洗衣。那时候我也莫过十四五岁,也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十六岁的时候,我已学会了沉默和反抗。她亦渐渐收敛不带男伴回家过夜。但是常常几日不归。那是夏天,弟弟中暑,我绞了毛巾给他擦脸,突然电话响起。因为我双手湿淋淋的,弟弟就起身接了电话。突然他脸色煞白,电话从他手里掉下来,“咚……”的一声落在地板上。他就那样急急的飞奔着出门,因为太急他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小腿。
慌忙将弟弟送进医院,我坐车一路赶去张童家。
一进小区,就看见她头发蓬乱的坐在地上,目光凄冷,嘴角和鼻子嘶嘶的向下流血。张童的母亲被张童半抱半抓着站在一边,四周围满了旧时的邻居。我就在这个时候,如同疯子一般冲了过去,一把从地上拖起她就走。或是被我拉扯疼了,或是我触到了她的伤口,她突然暴怒的甩开我的手,掩面从人群里急速走了出去。
“不要让你这样不要脸的母亲再在这里出现!”张童的声音从身后狠狠的传来。
我怔了怔停住了脚步,转身慢慢的走了过去。望着张童身后疾步跑来的他的父亲,缓缓的说“如果你能够管好你那个同样不要脸的父亲的话!”周围的旧邻唏嘘的指点着我,说出许多难听的话。张童亦暴怒的要跳起来揍我。却被身后他的父亲抓住了臂膀。我冷笑着转身,离开。
追上她的时候,她不知道在那里已经洗干净了脸,只是光洁的面孔上依旧有指甲刮过的血痕,脸肿起了一圈。头发蓬乱的挽了松松的发髻,她依旧漂亮,连这样凄惨的时候依旧是。
“给我钱。”我开口就说。
她诧异的转身看我,良久她才悲凉的仰头一笑。
“我还以为你好心来救我。”她一副闲闲的姿态伸手拂着额前的头发缓缓的说。
“哼,你我自不必救,有人已经赶赴了过来。”我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
“阿冰摔断了腿,在医院需要钱。”我接着说。
“钱钱钱钱,整天就知道要钱。我从哪里给你们生钱去,我又不是造钱的机器。你这样矜持他那样娇贵怎么看的起用我这样人的钱!!”她突然暴怒的喊起来,胸脯随着急速的呼吸起伏着。
“不是你造孽,他怎会摔断腿!”我呼的一下站起,冲她同样大喊过去。
“啪!”她重重的甩了我一个嘴巴。我冷笑着望着她说“他中暑自己都云里雾里居然还想冲过来救你。哈哈真滑稽。”嘴巴里咸咸的,我知道流了血。我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擦着嘴巴,说“给我存折。”她呆呆的愣在那里,眼睛里有泪花闪闪,转了头说“在我房间的化妆盒底层里,密码是你的生日。”我怔了一下没吭声,独自跳上回去的大巴走了。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一所外地的大学,感觉自己如同逃亡一般,在等待报道的日子里整日收拾着行李。她只是都站在门的阴影里抽着烟安静的望着我。
“我想带阿冰过去上学。”我对她说。
“你有本事养他?”她嘲弄的微笑着问。
“……”我无言,我顶讨厌这个时候的自己。
“我会照顾他。”她突然温和的说。
弟弟那次摔断腿后留了后遗症,走路有些跛足,并且生性懦弱常常被人欺负。
我用怀疑的目光望向她。
“他是你的弟弟,可他也是我的儿子。”她突兀的说了一句,“砰……”的一声摔上了卧室的门。
大学四年,我除了拼命学习之外就整日这里那里打工挣钱,我不在向她伸手乞讨学费,不在因为经济而附属于她,突然觉得生命不在那么沉重了。
一连四年,我都没有回家。我一直给阿冰写信叫他过来,我说帮他找学校去读书,离开她。
离开我们生活中的那些阴影。而阿冰却迟迟不来,他爱她依赖她,从小就是我一直知道。
二十三岁,当我捧上硕士学位的时候,突然就在那么多人面前呜咽哭泣起来。这么多年从来不会轻易流一滴眼泪的我。在这个时候,在异地他乡突然想念她想念阿冰。
想要回家,却突然害怕面对。迟疑着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那个冬天,雪特别多。早晨我踩着积雪准备上班去的时候,接到了张童他父亲的电话“你回来一趟吧,阿冰出事了!”听到这里,我大脑“哄”的一声,似乎失去了意识。
一路颠簸着,眼泪流了又流。那个男人说“阿冰出了车祸,在重病室一直昏迷不醒……”
奔跑着扑进阿冰的病房,看见她眼睛红肿的伏在床边流泪。我望了望她,走过去,将手指贴在阿冰的脸上说,“姐姐回来了阿冰,姐姐回来了,起床了,醒醒,起床了。”他还同小时候一般,睡熟的时候会皱着鼻子,咋吸着嘴巴。似乎永远都不开心。
“阿冰,姐姐回来了,你和姐姐说说话儿啊,姐姐想你,姐姐想你了。阿冰,姐姐回来了,姐姐想你。”我喃喃着,眼泪成串成串的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她在一端亦泣不成声。突然阿冰的手指动了动,长长的睫毛跳了一下,他醒啦!!
像沉睡了几个世纪一般的,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姐。”他牵动着嘴角想要给我一个微笑。因为脑袋上裹满纱布,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个木偶一般僵硬。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妈妈”他如同孩子一般呢喃的轻声的叫着她。她紧张的抓着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
阿冰慢慢的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在我的手心里,声音细微的说“姐,代我照顾妈妈。”我站在那里,撕心裂肺的疼。
渐渐的阿冰的手失去了温度,缓缓的滑了下去,他去了!!
我惊痛的嘶声大喊“阿冰,阿冰你醒醒,姐姐还没有和你好好说句话儿呢。阿冰,看看姐姐,你醒醒看看姐姐。不要丢下姐姐!!”我哭倒在地上。
而她却怔怔的握着阿冰的手,摩挲着,然后伸手在阿冰的脸上轻轻的抚摸着,低头轻吻他的额头。直到阿冰被医院拖走时,她才惊醒过来一般,说“别抢走我的儿子,别抢走我的儿子。”一路追赶着。
我蹲在地上尖叫着哭泣,我的阿冰,如果当初不是她的话,他就不会摔断腿。没有摔断腿,他就不会跛足,没有跛足他就能够轻易的躲开那辆沉重而笨拙的货车。悲伤让人失去理智,我冲过去,摇撼着她的肩膀说“你还我的阿冰,你还我的阿冰。”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张童的父亲从我手里一把揽过她去,扶着出了门。留我一个人呆呆的,望着那个阿冰曾经躺过的病床,我将脸颊贴在床单上,似乎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我的阿冰,去了。
我离开的时候她几乎痴呆,张童的父亲终于离了婚,也辞了工作,整天照顾她。算是偿还。
我不再恨她,我知道自己并无恨她的权利。但我亦不能真心爱她不能见她,见她就要掀开我们皮肉内的伤疤,深至骨髓。
都是无根的人,她是,我亦是。
环节紧扣,悬念一个比一个高,在极度高潮中,嘎然而止,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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