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小说】回望母亲 ——《江城落照》17
伤兵
黄昏时分,秋日的余晖照着北满沧凉的河谷,百合挽着彼得在溪边散步。
“你有艺术家的激情,这一点我喜欢,”百合微笑望着他,“但这也正是我担心的,你爱冲动。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会说服冈村,我也有制服他的能力。你为什么要去干那蠢事。都是那俄国文化。决斗,真可笑。你想当骑士吗?”
“不,我就是要出一口气,他抄老师的家,把老师气死了。”
“还逼走了玛莎?”百合笑了笑:“是啊,让她亡命天涯。”复又轻声问,
“有信吗?”。
“没有,战乱。”
二人无语,百合的头歪到他的肩上。一阵晚风扫过山谷,飘零的落叶堕入逝水。
“你的伤好了,但我想多留你两天。”百合柔情地说。
“好的,我也想。”彼得心里暗念着:还不知师娘是否消了气。想到这,他心里顿时有一种孤独的感觉。他依恋师娘,也依恋百合。依恋中渴望温存。
“我感到孤独,这是一方面,”百合说,“另一方面,想让你给伤员画些肖像。他们想给妈妈寄去。大部分是些孩子。”
“好的。我能理解。”彼得一口答应。
“画家,你看,我的左腿断了。”一个日本伤员对彼得说,“你能不能把我画成骑马的姿态,画右侧面,这样妈妈就看不到我的左腿了。”看样子他不过十六、七岁,一脸稚气。
“可以。”画家彼得柔声回答。于是那伤兵左臂支着拐,右腿弓起来,那姿势像骑马,显得很吃力。
“你不必站着,坐下就可以的。”画家和蔼地对他说。开始给他彩色速写。当画到此人肩膀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小小争执。他显然要展示双臂,便做出两手勒缰的动作。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断臂的莽汉,便骂他一句:
“娘儿们,这算什么?马术比赛吗?右手要扬起马刀,奋力杀敌。”
“不!”断腿的恼怒了,高声说,“妈看了会担心的,下次来信又要问。”
“孬种!”断臂的蛮横地扬起脸。
“你说谁?”一个拐杖飞过去,“上次不是我救你,小命没了。”
这时百合忙过来制止。
彼得还是按着模特的意见,把他画成悠闲骑马的姿态,背景是布满花草的田野。满洲国的土地上,征服者英俊的骑士在信马游荡。
当然,那昂首阔步的战马表面上用它的身驱挡住骑士的左腿。但那左腿是不存在的;他把母亲给他的左腿遗弃在了异国的山谷中,那是他不该侵入的土地。
轮到那个断臂的汉子了,说他是汉子也不过二十岁。只是用他的蛮气显示勇武罢了。他摆出的架式是高高扬起断了的右臂,左手舞着太阳旗。嘴巴做呐喊状。画完,他亲自用左手以招贴画的方式写上了“天皇万岁”的字样。
他对自己的威武和忠诚很满意。而细心的读者会从画像的眼神中看出日本武士那种残忍、可怜和宗教式的愚蒙,观看者很难分辨那是武士内心深处的流露,还是画家的慧眼看到的。
画家是忠实的,他画出了只有母亲能够读懂的那潜藏在“勇士”脸谱后面的东西——正在消逝的童真。
无尚的光荣归于天皇的圣战;刻骨的伤痛留在母亲的心头。
第三个伤兵更是天真,他的右眼被打瞎了,他让画家画他的左脸。那童稚的脸上堆着僵硬的微笑,眼泪却流了出来。画家真实地描写了这一切。他看了以后求画家将那眼泪抹掉,百合说,那是你想念妈妈,真实的情感。但他说,长官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流泪不过一时,妈妈见了会天天哭泣。
就这样,彼得用三天时间给十几个人画了像,这其中有日军和满洲国军。
令彼得感到奇怪的是,王掌柜这两天经常来此地一面看彼得作画,一面和其它伤兵聊天,他听不懂的,还请彼得和百合译给他听,他还拿一些山梨来慰问伤兵,跟他们说自己和弟弟得贵也当过兵,曾在马占山的部下,但马被招安时他未去受编,马后来反正,他也未重举义旗。但他更多的是听他们,那些日军和伪军讲那战斗故事。
商人
“我说王掌柜我俩可算是知心朋友,对吧?”彼得喝一盅酒,直直地看着王掌柜。晚上,彼得来小铺聊天。
“那当然,你以后就叫我得富。我们是兄弟。”王掌柜又给他斟了一盅。
“得富哥,我在师娘那看了一本书,俄国一个诗人写的,叫《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我套用他的话:在满洲国谁能快乐而自由?”
“你说呐?”得富饶有兴味地问。
“你呀,是你呀,山镇小铺王掌柜。”彼得现出诡笑,一扬脖,一口酒落肚。
“此话怎讲?”掌柜也笑了。
“你如鱼得水呀。”
“顺民,顺民。谁当皇上给谁纳贡。”王掌柜嘻笑着。
“顺民,也不过是逆来顺受,不至于走动得这么勤,这么热吧,还慰问那些侵略者?”
“这你就错了,放下屠刀就是佛,他们现在是伤兵不是战士,你不是还给他们输过血吗?再说我也是冲着百合去的,人家可为咱们不少乡亲看过病。”
“你说这些也在理,可有一件我不明白。”彼得故作思量。
“说吧,老弟。”
彼得凑到他跟前,低声:
“你为何那么关心那些战事?”
“我当过兵啊!”
彼得盯着他,半晌。叹了口气。转了话题:
“我在狱中受的那个罪,死去活来,出来之后和冈村打了一仗。细想,如巴巴盖大叔说的,他不过是个恶棍,和他斗没意思。怎么能和抗联接上?为了赶走日本人做点大事。”彼得说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次王掌柜没给他倒酒,停了一会:
“谁不想赶走鬼子,谁都能做事,就说你吧,参加满铁的晚会,认识那么多人,肯定知道不少情况,和朋友聊天说说,兴许有用。”
“那你能告诉他们?”彼得盯着他。
“自然,我过去对你说过,我是生意人,说实话。日本人问我山里的事,抗联有什么动向?我没去过,采药、打猎的人东拉西扯,我敢瞎说。抗联问我日本人情况,我在镇上见到的能不实说?再说,谁对我说的,都是闲聊,你能记那么清?”王得富诡秘地笑了笑,重重拍了他一下。“你如回南满,也许会碰上抗联的人,我看,为了不让鬼子个个消灭,还是化整为零,分头向北,到那中苏边界集结为好。”
“你挺有战略眼光?”彼得揶揄他。
“我当过兵。”王得富身子向后一仰,老练的样子。
“他们会信我的话吗?有什么接头暗号?”彼得问。
“要什么暗号,你是画家,你不经常用碳笔画那山林树木吗?”
这回彼得笑了,重重拍了得富一下。
王掌柜王得富的确是抗联的情报员。但组织上不愿把彼得拉进来,虽然经过考验,对他相当信任。但为了爱护他,也是为保护自身,还是定他在外围。彼得的关系太复杂了,这当然也是有利的条件,认识各阶层人,就会了解各方面信息。虽在外围,只要彼得愿意,同样可为抗日救国做些事情。就是一旦出什么差头,也不会深受其累。“爱惜名人”,在那艰苦年代,的确是地下组织的良苦用心。
师娘
第二天中午,百合突然接到了惠子从哈尔滨打来的电话,说师娘柳芭病了,如果彼得康复了,请他快些回去。百合转告彼得,彼得答应百合,过些日子再来,当天便乘车赶了回去。
前些日子柳芭带学生演出有些劳累,加上挂念彼得病情心中忧郁,秋风凉了,偶感风寒,便病倒了。幸有使女娜达莎请医生跑腿,在身边服侍,稍感宽慰。
彼得到家的时候已是夜里,他悄悄走到师娘卧室前,听她还睡着,便到厨房取了面包烧一点咖啡,待他回到厅里,师娘已披着睡衣候在那里了。师娘先问他的伤口痊愈得如何,又问他身体感觉怎样。之后,微笑说:
“我从未那样严词训斥过你,那一天在医院里,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师娘说的是对的,我自己也很后悔,不值得,和一个无赖纠缠。”他愧疚地笑了,说着咬一口面包,喝一口咖啡,伸展肢体,似乎像个孩子对师娘说,看,我好了,像从前一样,享受家里的舒适。柳芭的心情果然好起来。彼得又问:
“师娘,惠子说你病了,我急坏了,什么病,现在好些了吗?”
“从你入狱到你师父的病故,你出狱后又是病弱在床,这前前后后七、八个月,接着又是一场惊吓,我累了,身心疲惫,怎禁得秋风秋雨!”柳芭淡淡地笑了。
“那你现在还烧吗?”
柳芭坐过来,握住他的手:
“就这样,你感觉如何?”
“还是有些热度,师娘,这几天,你静静地休养,一切家务由我来。师父走后,我没有很好体贴你……”
“彼得鲁沙,你不要开口闭口‘师娘,师娘’,你这样使我想起过去,你愿意我沉于伤痛吗?况且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以后,我们姐弟相称吧。”
彼得诺诺地点头:
“您和老师对我的恩情,感激不尽……”
柳芭笑了,还是淡淡的,有些欣赏也有些怨尤:
“你们汉人重师道,崇伦理,讲尊卑,这也算一份情义……”柳芭盯着那杯咖啡,看那袅袅地水气,又陷入沉思。
她想起苏里科夫和她的一次闲谈。她的丈夫饱含深情地对她说,柳芭,我对不起你,你是我生活的支柱,我比你大二十多岁,我的后半生都是在沐浴你的芬芳,啜饮你的清香中渡过的。现在我老了,又有病,不能与你享床笫温情,尽天伦之乐,而你却正在华年……想到这,柳芭不禁有些哀戚,那个理解我的人走了,他白白地作了那番临终嘱托。眼前的小公牛还禁锢在汉人的观念中。
“你刚下车,早些休息吧,我也倦了。”柳芭松开握着他的手,起立,绕过沙发。
彼得愣了一下,站起来,他本想和师娘多谈一会,述说自己的歉疚之情,师娘却走了,面含怠意。
忏悔
第二天一早,惠子匆匆赶来了,彼得要转告师娘,她制止了他,却伏在几上哭起来。彼得问她,她断断续续地说,前天父亲召她回来,告诉她,弟弟死了,机毁人亡。妈一下病倒了。
“我该怎么办?师娘不让我打电话,是我急于见你,彼得,我怎么办?”她抽泣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垒的纸,递给彼得:“前一天,弟的一个战友交来的遗物,正式通知还没到。这是他老早以前就写好了的信,他嘱咐朋友保存,他料到的,早有准备……原信父亲烧了,这是我给妈念过后复写的,你看完,就在这烧了。”
彼得展开了那封信:
妈妈爸爸,我不知道这封信何时会发出,何时会到达二老的手中,但我知道我定会以这种方式同您告别,这是一定的。从我参军那天起,从我国发动这场战争的时候起,就已经注定了我踏上这条不归路。
一切都恍如昨日,妈妈牵着我走进她任教的小学,妈妈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下最初的字母。妈妈说,这就是我认识这个世界文明的开端。现在随着一声呼啸,我飞上蓝天,我短短的二十几年的生命将同这只铁制的蜡烛一起燃尽……我效忠天皇,究竟对人类的文明作了些什么?我不愿去思考,它对我已经毫无意义。当我耻辱地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如果我能够有一瞬间倾泄我对人世的眷恋,那就是:回望双亲。
初识人世,妈妈教我她最喜爱的外国诗:《春江花月夜》,那是多么奇妙的诗篇啊!当我第一次飞临这片土地,那梦幻般的美景在那里呢?!我的机翼下,到处都是饥饿的难民,无人治理的洪水,哀鸿遍野。这就是我们的业绩,战争带给他们的一切。在我低空掠过时,我能看清被炸死的幼儿的肢体,他们的内脏悬挂于枝头……
当我冲向蓝天,我得到了瞬息的解脱,而当我俯视大地,罪恶的感受便像毒蛇啃啮我的心。上级命令我去视察,看我们投下的带有鼠疫、霍乱的食物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
仅仅不久之前,小贩和车夫还熙攘于闹市,农夫、农妇还在土地上劳作;而此刻,却万巷人空,成百上千的人暴死街头,横卧田野,他们的尸体无人敢收。宁波,一个不设防的和平城市,却被我们无情轰炸,投放细菌!用瘟疫封锁它的港口,为了隔绝外界对中国抗战的支援……
这些,对于策划这场战争的人来说,不过是投下一枚棋子;而对我们,大和民族的后代,却是要泯灭良知。
别了,妈妈,当我从高空殒落,你是我惟一的留恋,惟一的……回首顾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