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相信，与人的气质相吻合的衣服穿在身上，就象一片叶子长在树上那么自然。那种浑然天成的美，令穿衣者和欣赏者皆动容。一个是穿衣者为自己动心，一个是为你动眼皮——欣赏者的眼皮跳啊跳，飘逸的美丽衣裳擦拭着它，让它眼前一亮。
　　 我家的衣橱并不大，象极一辆超载的客车，里面超出负荷地装载了过多的乘客——衣服。在它们的身上，停留有我太多的气息，它们彼此握着手，静静地挨坐在一起，整个衣橱是极其拥挤的。都说女人的衣橱里永远都少一件衣服，我每次在上班之前打开它，都如面对洪流般，有不知所措的感觉。很多心情纷繁复杂，它象一朵在春天里等待降落的蓓蕾，必须得挑好枝头了，才能心满意足而灿烂地绽放。一天的心情美好与否，我一般都交与身上的衣服去打理。
　　 所以，我必须慎重而又慎重。象春天里的花儿，想好了，才将花瓣一层一层地打开，馥郁一天的好时光。
　　
　　 一、哀伤的衣服
　　
　　 外婆辞世之时，夜披了一件最黑的袍子，端坐在角落。
　　 象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它急速而带着风声的坠落将舅舅猛然惊醒。守候在门槛的舅舅只是用目光轻轻一扫，就探测到了外婆正渐渐凉却的体温。那曾经多么温馨的体温象一片叶子，被狂风一般的病痛撕扯着离开了本该火热的夏天，抛弃了外婆这根已然苍老的枝条。
　　 这样的夜象一只怪兽，早已潜伏于外婆微弱的气息旁，象守着一条快要断流的河。终于在夜被时光的漩涡带入底部的时候，它咬断了外婆残留于这人世间的气息。
　　 天空代替没能守在身边的我流泪了，极其动容地闪出煜煜星光，象是凝了满眶盈盈欲坠的泪珠。
　　 舅舅和小姨他们心里的悲恸将夜吵得退避三舍，让给了骤然通亮的灯火。那些灯光猛然被惊醒，心神不定地大睁着眼睛。悲伤的人们忙碌走动的身影将它摩擦得生疼。
　　 我是在第二天上午接到的电话。其实在电话接通之前，我似乎就预感到了什么，心狠狠地收缩了一下，象一只握紧的拳头，却空虚得不知将手心的力量砸往何处。
　　 在那一刻，所有的悲伤从人世的缝隙间丝丝渗进来。我一个劲地抱紧了索索发抖的自己，不敢放松，怕自己象一堵斑驳的土墙，在霎那间就会倒塌。如滚滚乌云将太阳吞没，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象微弱的火苗，在这风一般趔趄跑过的消息中，快要熄灭了。在外婆刚逝去的那段日子里，我不知如何来平息那样的一种悲伤。我用目光象体温计般，深入到别人的内心里，希望能探询到他们幸福的秘密，想借助那样假想的一线光来为自己取暖。
　　 舅舅给外婆换上了干净而崭新的衣裳，而外婆却再也感觉不到它的新鲜了。一具没有感觉的身体，与衣服是没有感情的。但我知道，这些穿在外婆身上的衣服里有我们这些亲人最沉重的追念，沉甸甸地。
　　 我们的无限眷念，象衣服般穿在外婆安静的身体上，陪她一路走好。
　　 那段悲伤的日子，衣服于我，只是一块遮羞布，套在我奔忙的身体上与我若离若即。因为我丢失了赋予它任何美的心情。衣橱里众多的衣服如待字闺中的女子，翘首盼望着与我再度携手，翩然于生活的美好中。
　　 只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似乎暂时退缩为一种传说。如何才能再将心情熨贴得一丝不乱，象衣橱里那件垂直挂着的开着大朵牡丹的真丝吊带裙？
　　 它的平滑如初，容颜却在时光的遗弃里，渐渐泛黄。
　　
　　 二、与衣服对话
　　
　　 在外婆走之后的日子里，一些个性张扬的衣服失了宠，神情黯然地呆在衣橱里。倒是一些有着朴素容颜的衣服与我寸步不离，陪伴我一起沉默。我多么希望能借助它们平和的力量，压制住自己的悲伤。
　　 这个世界的幸福与否，仅在一念之间，美与丑，只是平衡的过程。
　　 才知道，原来一直都是我在调适着自己来释放衣服的语言，而不是身上的衣服来迎合我的心情。或者，我们都在互相寻找，一种诓释美的最短的距离。
　　 那些高贵而美丽的衣裳，就让它们暂时安静地呆在衣橱里罢，它们的舞台也有暂时谢幕之时。在缝制的过程中，衣服被赋予了安静和等待的意义。如一树又一树盛放的鲜花，有时候，它们的绽放，仅是为了那一颗颗甘甜的果子，绽放只是一种过程。
　　 或者，象极了我内心里，一些明明灭灭的渴望，关于苦与忧，关于生与死，关于永恒。
　　
　　 二、等待,美丽卷土重来
　　
　　 阳光象一滴泪，被云层轻轻地挤出来，凉凉的，滴在我的手心里。感觉自己象一颗籽，正呆在一颗水晶葡萄的心里。它的莹绿色的果肉被一双葱花似的手隔着果皮揉碎了，不断地流淌出清凉的汁液。而我就在那样透明又香甜的空气里，象一颗安睡的葡萄籽，不思也不想。
　　 经过一家时装店时，我感觉自己的目光活泼泼地动起来，一些感觉纷至沓来。我看到了一件连衣裙。自从外婆离开我们以后，有多长时间，我没有象以往那般热衷于购买衣服了？爱美的心思被束之高阁，象丢失了去春天的原野采撷鲜花的心情。
　　 淡雅的紫色碎花缀着一两片小小的绿叶，撒满泛着微光的丝绸的面料上，整件上衣象极开满紫色花的清凌凌的河面，暗香浮动，波光明媚。我想到了外婆家的旁边，有一条安静的河，也曾漂满这样有着淡淡紫色的花，只不过它们被簇拥在一大堆青葱的绿色植物间，那么可爱地温暖着凉泌泌的河水。感觉心里有细细的涓流淌过，我又想起刚逝去不久的外婆了。只是，心里的悲伤淡了，有的只是暖暖的感动。外婆的爱如永不干涸的河流，会一直在我的心里安静流淌。
　　 那么美的阳光，在它的拥抱里，不应该有悲伤，我不能不释然。
　　 再看裙子的下半截，用的是纯棉的布料，是静静的浅紫的色彩，或许是上衣那些花的远观图，花团锦簇，密集的紫色花瓣连成一片，谢绝了绿叶的点缀，热闹非凡地紫成一片天地。在裙子靠近腰部的地方，轻轻绕过一条深紫色的皮带，环着细腰，锁住婀娜身姿，多少含畜、多少情意，尽在不言中。¬
　　 在领口和袖子的地方就着相同的布料，折皱起一圈花边，似河面稍微泛起的一点涟漪，翻动着几许悄然的喜悦。穿在身上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又看。好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似乎有整整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没看见过心仪的时装了，是悲伤蒙蔽了寻找美的眼睛吗？是它，让我暂时忘却了烦恼，在这街边的小店里偷窥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
　　 可是，就在我决定买下它的时候，发现在裙子位于后背的地方，很遗憾的，从左到右，横贯了一条由于抽丝而造成的缝隙。象一条美丽的长河中间裸露出一段褐色的河床，很突兀的感觉。它消失了连贯的美。我呆了一下。还未曾拥有，不能说失去，可是，我分明有一种将丧失所爱的感觉，尽管，它只是一件衣服。
　　 原先发现珍宝似的、那么兴奋的心情，让我匆匆忙忙地在有限的时间里也要试穿它的热情，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中被昏眩了的激动，一切的一切，只因为这细细的一条缝隙，而烟消云散。懊恼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在心里叹了又叹，与心中想要达到的美，终是无缘，它只存在于想象中。
　　 要是在以前，我会花上或许比较经济的钱把它给买回家，然后放在箱底，当作一幅收藏的画，或许不一定会时常拿出来欣赏，而只是作为一份纪念品那样放着。那种已经拥为已有的心情，只有自己才能明了。
　　 但是，现在的我不会再如此行事了。人总要长大和成熟，不是么？那样的拥有，对它来说估计是一种浪费和折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总有不计较这微小瑕疵的人愿意去欣赏并接纳它。而太过于计较的我，当然不能违拗自己的意愿，委屈自己的感觉，去迁就任何事物。所以，我决定放弃这条裙子。我不能忍受有缺憾的美，再不舍也情愿放弃。留一份念想在这偶遇的街上，也不愿把这一份怜惜带回家。曾经相遇也美丽，又何必面对这永远的缺憾呢？¬
　　 喜欢美的事物，特别喜欢漂亮的时装。一直认为，对于心仪的衣服，只能偶遇而不可强求，就象人生中的知已，也只能依靠缘份的牵引才能拥有那一份相知。心再焦虑，也只能在寻觅中一等再等。纵使用上一辈子的时间，就算枉然，那又能如何呢？
　　 遭遇外婆离世的消息，那是一种想念的痛；如今遭遇因为一点小瑕疵而放弃一件衣服的心情，那是另外一种错失的痛，两者都让我的情绪沉到了谷底，只是因为，我是如此怜悯在尘世中奔走的自己，以那样一种小心翼翼的状态活着，不想在遗憾中，自己伤害自己。
　　
　　 四、伤感的衣服
　　
　　 今天翻起了一点温柔的小风，到处是凉爽清润的空气。我穿起了碎花吊带小衫，外披一件蓝紫色的小坎肩，然后配一条不及脚裸的深蓝色牛仔裤。心情那个好啊，似乎自己成了一片在春风中慢慢复苏了的原野。
　　 在感受了衣服带给我的短暂喜悦之后，情绪却忽然一落千丈，心里泛起一种日暮黄昏的感觉。
　　 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极度悲情的人。就拿对衣服的态度来说吧。世上的人都把一个花心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比做是换衣服，好象女人之于他和身上的衣服无异，想换就换，毫无怜悯和爱惜之心。
　　 可是我呢？正好相反。我把心爱的衣服当爱人一般看待。一件新衣服才刚买到手，我就已经开始为它发愁了。我担心水会洗去它年轻的容颜，日晒会掠夺它艳丽的色彩，身上淋漓的大汗会松驰它的肌体。既然舍不得，那就将它供奉于手上，只欣赏而不穿吧。只是，我买它是为了什么？感觉象是收藏名画呢。我只要喜欢一样东西，哪怕它只是一件衣服，在我喜欢的期限内（或许无限或许短期），会产生非常迷恋的心思。
　　 每次穿起心仪的衣服，小小的伤悲也同时悄悄地进驻心里。不享受当下的美好，却在感伤可能逝去的美好，我真的对自己无所适从了。我需要一种认可，却自己也确定不了自己。一种情绪，在默默地交流。
　　 穿着自己喜爱的衣服，那种感觉，就好象是冬日里行走在融融暖阳之中，炎夏时休憩于婆娑的浓荫之下；是干渴时咽下的那一口冰淇淋，是馋极时舀起的那一勺清甜的玉米糖水；是困极了倒头就睡，是醒转来却窝在床上回味着昨晚梦境的甜蜜而偷偷地抿起嘴儿；是天气预报说有台风早起却发现风和日丽，是寒夜里熟悉的窗口守候着的满屋温暖的灯光。
　　 衣服是我心情的晴雨表，不，准确地说，它是我心情的调节剂。
　　 可我真的不明白，这种悲情，从何而来，又终于哪里？穿着喜爱的衣服，心情却是落寞的。其实我是在担心：下一次需要它的陪伴时，它却已色彩暗淡形容枯槁不能再负起调节心情的重任，我的一腔情绪，将无从寄托。
　　 只是因为衣服本身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人都喜欢穿新衣服，我也不例外。
　　 可能我依恋的只是一种释放的情结吧，那种如花语般的诉说，在我忽冷忽热的心里，只有它，一成不变地收敛着自己的情绪，却烘托着我的心绪，如满天清朗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绽放。
　　 或许，我需要的只是一种默契：无须开口，你已懂我；不需交流，你比我，更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