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佛，他坐在高高的莲台上，指尖拈花，满脸慈悲地看着这一切。我问他，为什么？
　　 佛，笑而不答。
　　 ——题记
　　
　　 【一】
　　 又下雪了，山里越发寒冷。我蜷缩成一团，慵懒地看雪花漫天飞舞。簌簌的雪落在我身上，很快化了，沁骨的寒。我打了个冷战，视线却始终不舍得从那个点挪开。那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包，我的娘亲就睡在里面。临死前她说，孩子，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佛的梦呓。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娘亲要离开我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她那双碧色的眼眸。
　　 “傻孩子，有时候，离开是为了重逢，何况你是娘唯一的牵挂。不管世间多少变幻，娘都会记得你，都会回来看你，所以，你要学会等待。”娘亲强撑着最后的一丝气力说，眼里有施施然的通透，也有亮晶晶的不舍，她颤颤地抬起胳膊，想和平时一样抚摸我的脸，手却在半途中无力地垂下，三魂离体，悠悠而逝。我忽然想起，娘亲最喜欢伫立在山顶，痴痴地朝南张望，神色间满是寂寥。于是，我把她葬在这里，坟茔朝南。从此一人数日升月落，守花落花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零零，冷清清，直到遇见他。
　　 他叫逢，方圆百里最优秀的猎手。我认识他。
　　 那也是一个下雪天，他全力以赴追捕一只健壮的鹿，由于追得太久，追得太远，失去猎物踪影的同时，自己也失去方向。我躲在大树后面，看着身背紫弓的他兜兜转转始终绕不出这片树林的时候差点笑出声来，时不时恶作剧地拾起小石头往他身上招呼，他每每讶异回头，却总是找不到我。后来，见他为找不到出路而懊丧十分的表情，我起了恻隐之心，但又不能贸然出现以免惊吓了他。怎么办呢，正在踌躇的当口，忽然一念骤生，计上心来。我指尖轻弹，一抹蓝光过后，他眼皮发涩，躺倒在草地上，很快睡了过去。我默念口诀，进入他的梦乡，三下两下给他指明了方向。催眠而后入其梦，这是娘亲教我的唯一法术，用的还是口授的方式。好在我领悟力不弱，终于参透了其中的诀窍。我满意地笑了。
　　 梦里，他温柔地说，我是逢，好心的姑娘，你叫什么？我的调皮劲上来，勾起头逗他，怎么，是不是指路之恩无以为报，你想以身相许呀？他哈哈一笑，都说吃亏是福，姑娘美若天仙，聪明机灵，算起来该是姑娘这福受得有点大了，我不介意举案齐眉，就不知姑娘是否愿意相濡以沫啊！他说完，就用那双热切的眼眸注视着我，我的脸颊一阵发烧，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是答棋。
　　 “答棋，羞羞答答，闲敲棋子落灯花，很美的名字，我们还能再见吗？”
　　 “能的，只要你愿意等。”
　　 “不管多久，我愿意等。”
　　 之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之前我们是一人一狐。不过不管怎么样，娘亲，我愿意等。
　　
　　 【二】
　　 逢说，答棋，今天我猎到了那只让我迷路的鹿，得到了一张上好的毛皮。你那么怕冷，我再努力多猎毛皮，挂满墙，铺满炕，让你即使在最冷的时候也能感受到温暖。我轻叹，逢，那要伤多少生灵啊！为什么取暖一定要采取杀戮的方式呢？逢沉默，良久才说：“也许，世间的一些生存要用一些死亡来成全，这是天意，天意中的生命等价。”我转过头，不再言语。逢拥我入怀，答棋，为什么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你，答棋，我的答棋，你说你要离开，以后还会回来吗？我把脸伏在他胸前，倾听他有力的心跳，那种温暖的妥帖让我很安心。傻瓜，逢，离开是为了重逢，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的相会就不是在梦里了，你会拥有真实的我。逢笑了，开心得像个得到珍宝的孩童。他说，答棋，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不分离。我抚摸着逢凛冽的剑眉笑着说，好。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可是我知道我笑颜如花。
　　 我给逢承诺的底气来自于佛。在山之巅我母亲的坟前，佛说，只要你听话，我会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望着他头顶炫目的佛光，那七彩的佛光有着毋容置疑的威严，我问，是真的吗，你真的能让我成为人？佛捻起刚刚落地的一朵残花，说，当然，我是佛，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我想起了在湖水边照出的自己的影像——尖尖的耳，雪白的毛，蓬松的尾巴——我是一只白狐。虽然很美，但始终不是逢眼里心头的美人答棋。他的答棋，是一个有着如瀑的发，乌黑的眸，粉红的唇的女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我想起了他说，答棋，我们能再见吗？于是，我对佛点头，说，好。
　　
　　 【三】
　　 夜黑风高，郊外驿馆的一个房间里，我成功进入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躯体，待我平复了她灵魂的最后一丝挣扎之后重新睁开眼睛，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焦急地唤，女儿？妲己？我对这个叫苏护的伯侯说，爹爹，我没事。
　　
　　 金碧辉煌的大殿，我盈盈下拜，山呼万岁之后，高高在上的纣王命我抬起头来，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唇边勾起满意的笑。他居高临下地对我说：美人儿，你叫什么？语气极为温柔，像极了逢第一次在梦中见到我时的询问，好心的姑娘，你叫什么？一瞬间我有些失神，喃喃地说，我是答棋。
　　 王说，美人儿，你的声音太小，寡人没有听清。你叫什么？蓦然被皮肤上传来被光灼痛的感觉惊醒，我知道王在看着我，文武百官在看着我，佛在看着我。我仰起头，勇敢而坚定地迎着王的目光，口齿清晰地说，我是妲己。
　　
　　 宫里燃起了火炭，我拥着锦衾犹自感到寒冷。内侍传来王下朝驾到的消息，依然懒得起身相迎。王很快来到寝宫，看着我缩成一团簌簌发抖的样子爱怜不已，命人再给我添一床锦被，然后隔着被抱住我，妲己，我是至高无上的商王，什么都可以给你，你要什么？我抬起头，他眼睛的疼爱一览无遗。我说，大王，我要一座宫殿，一座能够俯瞰整个朝歌城的宫殿，一座不会让我感到寒冷的宫殿。他说，妲己，为什么你那么怕冷？
　　 为什么？我也这样问过佛，为什么要这样做，佛说，这是天意，你只要听从，我会给你所要的一切。
　　 纣王说，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给你。
　　 大王，你愿意给我想要的，可是我要的你给不了；佛，你可以给我我想要的，可是你会真的给我吗？
　　
　　 历时数年，耗资无数，奢华至极的宫殿终于建成，宫殿正中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猎台，地面铺满了鹿的毛皮，非常温暖。王赐名“鹿台”。也是在这年冬天，我见到了一个浑身缟素的人，他跪在鹿台下，要求觐见王。身边的侍女说，他是首相商容。王召见他的时候，我躲在柱子后面远远地张望。只见他正气凛然地向王禀告着什么，偶尔有“妖女”、“朝纲”的话音飘来。纣王起初不以为然，然后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只留商容久久跪着，一脸悲戚。不久传来商容辞官的消息，姜皇后来找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后来，我在纣王面前推倒了烛台，摔坏了金盘，扯破了衣裳，我哭着说“你要她就不许再来找我”……我精心设计过哭的表情，凄楚而美，梨花带雨，让人心碎。可能这是我们族类天生的禀赋。其实，我知道姜皇后深爱着纣王，而商容深爱着国家——但是这是天意。佛说，要顺应天意。
　　
　　 有人说宫中有妖气，给纣王献了一把剑，当那把剑挂到门楣上的一瞬间，我耳边响起鹿死前的哀鸣，一声一声，凄惨无比。我头疼欲裂，卧床不起。纣王说，我不管什么妖气，我只要我的妲己。于是，派人捉拿献剑人，那个人想方设法遁去，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姜太公钓鱼。
　　
　　 【四】
　　 我的贴身侍女小若有一双碧色的眼眸，流光溢彩，顾盼生姿。她出生在南方长满莲花的地方，性情温婉，话语绵糯。她经常和我说起她的家乡，家乡有清清的河水，白白的船帆，桃花随着小曲飘落水面。她还和我说起她青梅竹马的染哥哥，她说染哥哥可厉害了，他听得懂鸟语，经常告诉我很多新奇的事情。
　　 小若有一双巧手，绣什么都活灵活现。这些年，她对我呵护备至，忠心耿耿，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让她在外人面前唤我娘娘，私下里叫我姐姐。有一天，小若绣了一条戏水鸳鸯的手绢，金丝为眼，银线为翼，双宿双栖在碧荷之下。我取笑她，鸳鸯织就欲双飞，你是给染哥哥绣的吧，这个小妮子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思嫁了啊！小若羞得满脸通红，“娘娘”“姐姐”的乱叫，追着我要讨个说法。跑得乏了，我们背靠背坐着说知心话。她说，娘娘，不，姐姐，他们都说你坏，是妖女，可是我却喜欢你，同喜欢我的染哥哥一样。我问，小若，你想回家吗？她说，姐姐，我想家，很想很想，进宫之前染哥哥在桃树下对我说，他会等我回去，我经常会梦见他。我起身，也顺手拉她站起来，抚摸着她的发辫，认真地说，小若，那我去和大王说让你出宫回家，让你去找他，好不好？她说，可是姐姐，你在这里也很孤单啊，而且我走之后也会想你，也会梦见你的。
　　 看着她碧色的眼睛流露出来的信任和亲切，我的眼里忽然起了一层薄雾。
　　 记得在逢的梦里，我也见过这样的雾。当时还是一个孩童的逢，他和娘亲走失了，在街上一边大哭一边找，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说，我娘不见了，你看见我娘了吗？就这样边找边哭，边哭边找，却还是找不着。最后他累了，在墙角坐下来，绝望地看着西斜的太阳发呆。这时候，一个眼睛瞎了的高瘦女人摸索着走过来，逢，逢，你在这儿吗？娘找你来了。逢站起身，迅速扑进那个女人的怀里。那个女人说，有些离开是无奈的。但是你要记住，爱你的人，不管走多远，过多久，总会回来。你要学会等待。迷雾渐渐散去，母子俩步履蹒跚，相拥着离去。
　　
　　 喧闹的集市，我在笼子里静静地呆着，望着笼外的熙熙攘攘，无声地叹息着自己的命运。一个肩上扛着一头鹿，脖子上围着虎皮的少年出现在摊前，脸庞的轮廓是我熟悉的，正是逢。逢微微躬身看我，然后对摊主说：“这只白狐还小，看着怪可怜的，放了他吧！”摊主一听此话，谄媚的笑容顿时消失，嘴角下撇，乜斜着眼睛说：“我说，你要是买它呢你就买，是吃是放是剥皮任凭你；你要是不买呢，趁早给我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逢的脸红了，摸摸身上的钱袋，摇摇头在我绝望的注视中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猛地回头，说：“我用这只鹿和你换它，成吗？”摊主一听喜上眉梢：“成啊！不过……”贪婪的目光停在他的虎皮围脖上。他微微一笑，放下鹿，然后去解围脖。摊主一脸的巴结：“看你人不错，我要提醒你一下，这小白狐可有三四天不肯进食了，养着它不如杀了剥皮，好歹还值点钱……喂，喂！嘿，也不等我说完就跑了，这小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山脚下，逢放下笼子，说：“我是猎人，但是只猎大兽。你还小，我不伤害你。你快回家吧，你娘该等急了。”他打开笼门，小心翼翼地抱我出来，放到地上。我跑出很远，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我又跑出一程，再回头，他还在，一头长发被山风吹得凌乱。
　　 我本以为我们之间再无交集，没想到还会相遇。他迷路了，他睡着了，他在梦里温柔地问我，好心的姑娘，你叫什么？他说，答棋，我等你回来。
　　 我眼里的雾更浓了。
　　
　　 【五】
　　 在鹿台，我给纣王倒酒，差点失手摔了玉壶——堂下立着的少年，眉眼像极了逢，只是他的名字叫伯邑考。我想起那时纣王对着姬昌冷笑，说：“我要留下你，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西伯侯眼里发出奇特的平和的光芒，他说，我不想说什么，你是至高无上的大厦，成汤百年基业的继承者。然后他低下头，不看我，也不看纣王，低沉着嗓子说，大王将统领我们，千秋万代。纣王转头看我，妲己，大商会千秋万代吗？我沉默，然后递给他一杯酒，低声说，大王，你是伟大的王。
　　 “你是伟大的王，但是为什么要把我爹爹关起来？他犯了什么错吗？”伯邑考说。纣王哈哈大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个人都是寡人的子民，这个理由够不够？
　　 后来，伯邑考成了盘中餐。我一阵伤感，问佛，这又是为什么？佛说，这也是天意。
　　
　　 我和纣王在鹿台上赏雪，侍女小若站在我身后。纣王说，妲己，这雪多美，这是属于我的雪！江山如画，所有的一切，原野、山林、湖泊、沼泽，都是我的！我是主宰！我微笑，他说，妲己，你笑什么？我说，这雪真美。
　　 在梦中，逢曾经对我说，世间的一切，都属于他自己，所有的生灵都是自由的。男人和男人，会这样不同。
　　 梦中的他伸手接住了一朵雪花，看它在掌心慢慢融化。答棋，这雪真美，我喜欢这里。嗯，这是我的家。逢和我说女娲的故事，他说，女娲其实很孤独。一阵叮当的环佩声响过，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浓密的头发垂到地上，面如满月，眼似灿星。她向我们走来，每一个脚印都有寂寞在低吟。她对逢说，你是在说我吗？逢回答，你是女娲？她说，是的，我是女娲。我，很孤独。这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佛的梦呓，都是虚构。逢看定她，说，难道就真的没有真实的、永恒的物事？女娲以一种回望的姿势坐下，想了一会儿说，或许有吧，它们存在于某些瞬间。
　　 永恒的只存于瞬间！我电光石火般一惊，似有所悟，但所触摸到的鸿蒙，也只是掌心中温暖的一刹那。
　　 女娲站起身对我微笑，眼里有怜惜，她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随即消失在雪中，神秘得一如来时。接着，我发现自己忽然变得透明，逢的梦里只剩下了他。我看见他焦急的寻找，他说，女娲，你离开了吗，答棋，你也离开了吗？难道，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佛的梦呓？我张嘴喊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忽然忆起娘亲的面容，娘亲说，孩子，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佛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