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百无聊赖地看了看窗外的白鱼河，发现河水已经苏醒，一块浮冰正从窗前漂过。
　　 这已是最后一壶酒了。白九心里清楚，喝尽了这一壶，他也该出山了。正当他破开封想喝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一声沙哑的叫声，白九转头看去，只见一只乌鸦正歇在门外的老梨树上，它一边叫着一边还拿眼冷冷地瞅着白九。白九轻蔑地笑了一声，右手一扬，一道寒光就追着那乌鸦飞去了。寒光带着呼啸声，眨眼工夫就隐没在了乌鸦的身体里。门外一下子又恢复了宁静，只是白纸似的雪地上平添了一个大大的墨点。
　　 “好刀法！”白九本待起身去拿那乌鸦做下酒菜，却被一只大手提前拎走了。那只手是属于一个男人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白九朝那年轻人笑了笑，说这位兄弟有兴趣的话，也来喝一口。那人把乌鸦扔给了白九，说，好啊。
　　 白九先把乌鸦褪了毛，洗了洗，扔进锅里，又倒了些水，就生起火由着它慢慢煮着，这边两人先喝起了酒。等到酒喝了一半，锅里也冒出了香气，白九便用耙子捞了那乌鸦上来，盛在了一个破盘里，往上面撒了些椒盐，就上了桌，对那人说了声，没什么好菜，凑和着吃吧，自己倒先扯了个腿塞嘴里吃了。
　　 一壶酒是不够喝的，一只乌鸦也是不够吃的，不一会儿，酒和乌鸦就消失在了两人的肚子里。
　　 “这位兄弟不会只是来陪我喝酒的吧？”白九饮尽了最后一杯酒，才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这是他的习惯，喝酒的时候尽量少说话或不说话。
　　 “什么都瞒不了九爷啊，既然如此，小弟也就直言了，小弟此次进山，是想跟九爷做笔买卖。”
　　 “什么买卖？”
　　 “杀一个人。”
　　 “什么人？”
　　 “九爷请看。”年轻人递过来了一张画。白九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画了个男人。那男人生了部络腮胡子，显得极英武，只是头发和眉毛上有些发白，可见有些年岁了，杀这样的人，白九还是有把握的，再往右边看，右边写了几行字：凤溪镇米商，许成，现年五十三岁，好饮酒，常出没于酒楼饭店……字迹尚新，显然是年轻人自己加的，白九看了一会儿，便将画卷起，还了那年轻人。他已经把那人记下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因为他跟我的妻子通奸。”年轻人说得很平淡，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还是个色鬼，有意思，那你打算出多少钱杀他呢？”白九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再想想一个老头子跟他妻子通奸，不禁想笑，不过他没笑出来，因为他还要谈买卖。
　　 “一千块大洋。”
　　 “一千块？！”白九平时杀一人是三百块，这已经是很高的价格了，但这年轻人却愿意出三倍还高的价格，多少让他有点惊讶。
　　 “怎么，九爷不愿意接这笔生意？”那年轻人似乎看出了白九的惊讶，嘴角闪过了一丝讽刺的笑。
　　 “接，干吗不接！”这是笔大买卖，白九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不接。
　　 “好，九爷果然是个痛快人，这是定金，我七天后来取货，到时货银两讫。”年轻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袋子，抛在了桌上。那袋子碰着桌面，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白九看着那年轻人的身影慢慢变小，才起身拿了那袋子掂了掂，袋子的重量让他很满意。
　　 要杀人就得有刀，白九每年都要从白铁匠那里买很多刀，但他每次只会买三把刀，因为很少有人能逃得过他的第三把刀。
　　 白铁匠的作坊也在白鱼河畔，即使不买刀，白九也是常去的，因为那里有一个他想看到的人，那人就是白铁匠的女儿——白妮。其实白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到白妮，白妮的脾气很不好，而且是出了名的火爆，简直跟白铁匠炉里的碳火一样。每次白九去都免不了要挨一顿骂，但越是挨骂，白九越是想去。每次听到白妮骂他一声混球，他非但不生气，心里还有说不出的舒服。白九有时也想过，这可能就是老人们说的，前世的冤家吧。有人也劝白九娶了那白妮，但白九只是笑笑，他一个靠刀子吃饭的人，说不定哪天让刀子吃了都不知道，又怎能娶她呢，所以只是看看，白九已经满足了。
　　 白九去白铁匠作坊之前，先去了酒铺，打了一壶酒，又去了布店买了几尺布，酒是给白铁匠的，而布是是给白妮的，因为有一次，白九无意中听白妮说想做一件衣裳。白九看着那几尺大红的布，心想白妮穿上衣裳的模样，心里不禁乐了。
　　 到了白铁匠的作坊门前，白九朝里看了看，里面只有白妮一个人在磨刀。白妮身段生得好，在那一起一伏的磨刀瞬间，奶子也跟着抖动，看得白九手心里也出了汗。
　　 磨完了刀，白妮起身看见白九木在那里看她，就骂开了：“你这混球，木头似地立在这里，做什么呢？”
　　 白九赶忙进去，说，“我想叫老爷子帮我打几把刀。”
　　 “刀？你又要出山啦？”白妮愣了一下，因为白九已经有一年没买过刀了。
　　 “恩，没钱喝酒了，要出山做点买卖，赚点酒钱。”
　　 “就你这还叫买卖，老干伤天害理的事，小心哪天戈雅大神收了你去。你还笑！”
　　 白九忍不住笑了，他觉得白妮发火的样子越发好看，两腮红扑扑的，就像两个红苹果一样。白九突然有了主意，等他做完了这笔买卖，他一定要买两个大红苹果，好好羞羞她。
　　 “混球，你手里拿着什么，给我看看。”
　　 “哦，哦，这是给你爹的酒，还有，还有，这是给你扯的布，你做件衣裳穿吧。”白九把布递过去的时候，突然间感到自己莫名的紧张起来。
　　 “布！你这混球，算你还有点良心。”白妮一脸惊喜地接过了布，还朝白九笑了笑。看见白妮对他笑，白九的心里甜丝丝的，比喝了上好的女儿红还要过瘾。
　　 “既然你要出山，我再托你点事，我听我爹说，山外的镇上有卖糖炒栗子的，你回来的时候也帮我带两斤回来，喏，这是钱。”白妮说着，就递过来了几个铜板，白九忙说不用了，算我请你好了。白妮见白九死活不要她钱，就又骂了：“你这混球，还真当自己开了金库啊，我叫你拿着就给我拿着。”说着就把钱塞到了白九的手里。白九的手无意间滑过了白妮的手指，心里竟燥热了起来。
　　 正当白九无所适从的时候，白铁匠刚好从家里吃完饭回来，看见白九傻楞楞地站着，故意走到白九的后面，拍了他一巴掌。白九被惊了一下，将手里的铜板尽数都丢了，白妮看着白九的狼狈样，笑着骂了，你不想要我铜板也别丢啊。白九也笑了，俯身将铜板一一拾起。
　　 白九请白铁匠打的刀是一种小刀。这刀长三寸，薄如柳叶，两边刀刃极锋利，这样的刀即使吹毛断发也是极容易的事，更不用说扎人。白铁匠一边锤打着刀身，一边摇头说，你小子少造点孽吧，做点本分的生意不好啊，非要做这断头的买卖。白妮在旁接过话说，爹你别劝这短命鬼了，哪天真被人扎了窟窿才好。白九无奈地笑笑，说妮子，你的嘴怎么比我的刀子还要锋利啊。白妮白了他一眼，说，我是说短命鬼，又不是说你。白九不敢接话了，他很明白，白妮的嘴皮子在白鱼镇上任谁也争不过的。
　　 刀子已成了形，不细看，就是片落叶。白妮把刀子拿过去，在磨刀石上磨着，白九则拿了个葫芦瓢往上面浇水。那刀子在白妮来回的磨砺中，渐渐显出了锋芒。不过要吹毛断发，还得再磨上一阵。白九很喜欢这样近近地站在白妮面前，因为这样，他可以多看看白妮。白妮的皮肤很白，就仿佛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白九一边浇水一边很小心地享受着这香味，他真想就这么永远地磨下去。
　　 刀子磨到了晌午才总算磨完。白九拿起刀在太阳底下看了看，又问白铁匠要了张草纸。他将草纸对折了几下，折完后放在桌上，用刀一划，只见草纸很轻松地就成了两半。
　　 白九很满意地将刀收进了刀囊，又将刀囊紧紧地绑在了腰上。白妮看着白九做完这一切，说：“混球，你还是多带把刀吧，都一年没出山了。”白九冷笑了一声，说：“笑话，我白九要是用了第四把刀，就不在道上混了。”说完，就从钱袋里拣了两块大洋，扔在磨刀上，转身走人。白妮刚想骂，却见白九没理她就走，赶忙追了出来，冲着白九的身影叫道：“混球，你等一等，我还有东西给你。”白九转过身，疑惑地看着白妮，只见白妮从兜里掏了个东西来。白妮把那东西递了过来，说：“这是前些日子跟庙里的师父求的平安符，今天碰着了你，就便宜你了。”白九看了看白妮，很不好意思地把那符接了过来，看见上面穿了红绳，便戴在了脖子上，正想说谢，却被白妮抢了先，说：“你别说谢，我只是想有人能帮我把栗子带回来。”白九很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我会把栗子带回来的。”
　　 白九是在太阳刚刚爬上戈雅山的时候出发的，那时神庙里的晨钟还没响起，白鱼镇还在沉睡中。经过白铁匠作坊的时候，白九稍稍停顿了下，然后就朝着戈雅山口走去。
　　 翻过了戈雅山口就是凤溪镇了，白九到达凤溪镇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他先到饭店里吃了餐饭，一边吃着一边还向对面的大酒楼望了望。那座大酒楼是凤溪镇最好的酒楼，既然许成好酒，他定会来这喝酒，而白九所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
　　 在之后的几天里，白九每天中午和下午都要到饭店里喝一壶酒，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看看对面的酒楼，转眼已过了三天。白九心里开始有些疑虑了，他怀疑那年轻人是不是在骗他，可摸摸那一袋大洋，这大洋可不会骗他的。
　　 第四天的下午，白九照例到饭店坐了坐，伙计已经对他熟了，没等他说，就端来了酒菜。白九给自己倒了杯，正想喝，却见一个人影从自己眼前闪过，白九定神看了看，正是许成。许成果然如白九所料，进了对面的酒楼。白九笑了，看来今天他可以买栗子回山里了。
　　 许成在酒楼里喝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他出来时已经是黄昏十分，残阳如血，照在他身上，显得极英武。他已喝得有些醉了，走路也走不直了。白九等他走得稍稍远了，才跟了上面。
　　 许成一直在大街上晃荡着，走到了街的尽头才拐进了一条小巷，白九赶忙跟进了小巷，他知道机会来了，他的手已经伸向了刀囊。待许成走到小巷中段时，白九手一抖，将刀子直直地掷向了许成的后面，这样的杀着他已经用了好多次了，他知道不一会儿许成就会倒地。
　　 那刀像片被狂风卷去的叶子，很快就到了许成后心处，可惜没有白九预期的那样，那刀子竟“铿”地一声弹飞开去了。白九惊讶了，他呆呆地看着那把刀飞向了房顶。正当他惊讶之时，许成已微笑着转过身来，他似乎也料到了白九的惊讶，说：“九爷，没想到吧。”说完，从后背处拿出了一块钢板，然后又伸手朝脸上摸了一把，只见那些眉毛、胡须纷纷跟着落地了。等这些掉完后，白九更惊讶了，这人分明就是那个年轻人啊！
　　 年轻人看到白九再次惊讶，他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一边玩弄着手上的戒指，一边对白九说：“九爷，你一定很惊讶，我为什么要请你杀我自己吧，那让我来告诉你，我想你一定不会忘了十九年前杀的第一个人吧……”
　　 白九是在十九年前正式接过父亲的刀囊的，他是不会忘了他第一次杀的那个人，那个人也是个刀客，而且刀法也极纯熟，白九的前两刀均被他用飞刀打“回环刀”，只见那一刀诡异地绕过了那人，在空中划出了半圆，然后扎向了那人的后心。当然，白九为此自己也付出了代价，他的胸前也中了一刀，所幸没有伤到要害。
　　 “十九年前，你杀了我爹，害得我少年丧父，做了人家的奴才，这笔帐我要跟你好好算回来。”年轻人冷冷地看着白九，仿佛看着一头落入网中的猎物。
　　 “那你为什么不在那天来的时候杀了我呢，浪费了那么多大洋可不值得哦，哈哈。”既然什么都清楚了，白九就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年来也有不少人来向他寻仇，不过没人能满意地回去。
　　 “因为我只有把握躲过你的两把刀。白九，你就认命吧！”年轻人说着，掷出了一把飞刀，这一刀来势凶猛，白九避无可避，只得出刀将它击落。击落了那把刀，白九就再也笑不出了，他知道自己又碰到高手了，而且还是比以往还要厉害的高手。
　　 “你就只剩一把刀了，不过我要先提醒你，最好别用杀我爹的那种招术杀我，呵呵。”年轻人一边笑着，一边发出了第二刀。
　　 白九瞥见了年轻人的刀囊，他也只带了三把刀，不过还是比他多了一把。就剩最后一把刀了，而那把刀来势比前把刀还要凶猛，而且也是对着他的胸口，他没法避了，只得出刀，不过这一刀他掷向了年轻人的腹部，在出刀的同时，他自己稍稍左移了一点，这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噗！”刀扎进了白九的肩部，而那年轻人也好不了多少，白九的刀很薄，已经完全进了他的肚子，但是他们都没有死。白九咬着牙拔出了刀，对那年轻人笑道：“这样，我们扯平了。”
　　 虽然有了一把刀，但白九还是没有把握能杀得了他，这年轻人深得他父亲的真传，而且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环刀”，除非他出新招，要不然今天倒下的就是他了。可惜，年轻人没给他那么多时间，他的第三把刀也跟着出来了。
　　 白九别无选择，只有出刀，这一刀他使劲了全力。
　　 两把刀像两条闪电，在空中交叉而过。
　　 白九突然感到背后一冷，年轻人竟用了他的绝技！
　　 年轻人看到白九中刀，脸上泛出了笑容，但笑容却马上又冻结了，因为白九的刀竟从他身后绕过，稳稳地扎进了他的胸部，他两只眼睛惊讶地瞪着那把刀，刀的末梢还在颤抖，血一滴又一滴沿着刀落下。
　　 白九笑了。他在出刀的那一刹那，改变了以往出“回环刀”的路线，让刀绕到了前面。
　　 晚风吹过，白九已没有力气站着了，他靠着墙躺下，感到睡意阵阵袭来，他想告诉自己不要睡，因为他还要帮白妮带糖炒栗子的，可是沉重的眼皮还是合上了。
　　 白妮在白九走后的第七天，上了戈雅山口，因为白九答应过，要在那天带着她的糖炒栗子回来的，可是那天她等到了天黑，白九还是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