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第一章
为什么一看到W,我心里就顿生敬畏?我对自己深藏骨子里的懦弱愚蠢行为深恶痛绝,可又毫无办法。我是一个有灵有肉的人,可是,我对自己毫无办法。这真是一种不幸。
日子匆匆过去。我忽略它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离我而去的。我没有在意。我常常处于不在意当中。恍惚。对,就是它,恍惚。
经验告诉我,人进入恍惚状态,就非出点什么事不可。我发现自己正是进入了这种状态。要出点什么事呢?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种预感。我的预感一向很准。这个有过多次验证。因此我对自己的预感充满忧虑。这样的情形显然对我不利,但是,我却毫无办法。
我知道这种状态不好,比较可怕。可是我不由自主。要命的就是,不由自主。不能急。什么事情都不能急。结局其实是安排好了的。急也没用。
我有过欣喜的时刻么?我有过优哉游哉的时刻么?我是自己的主人么?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呀!空气里充满了什么?
不安的感觉弥漫心灵,如同一张网。
W不慌不忙走了过来,没来由的,我便紧张万分。我气紧胸闷,头晕目眩。不过,我敢说,我发现了一个贼。凭直觉,我知道他是一个贼。这家伙,现在我越看越觉得他不大对劲儿。他盗去了道义、责任、良心、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信任,难道说不是一个贼么?他红光满面,慈祥备至,温和可亲得宛若我的父老乡亲中的一位。可是,眉宇间,他的眉宇间,却隐藏着一股腾腾恶气、凶气、霸气,令人不寒而栗。这真是可怕的事情。不过,我已经穷愁潦倒,一败涂地,没什么怕他盗窃的东西了。惟有心情。他大概无法盗去我的心情吧?
他照例吩咐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他把话讲得四平八稳,徐缓有致。“笼子寻找鸟儿。”我一来就会想起这句话来。我无法断定我是在哪儿发现这句话的。我只是觉得这句话十分精彩。W如果能够猜透我肚子里是什么心思,那么,他一定不再会是如此四平八稳的。他那双阴鸷的眼睛会尖锐地捕捉到猎物。他会疯狂吗?我琢磨着这些,满脸呈现出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叫自己也恶心得想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W心满意足地从容走去。他有理由从容走去。为什么不呢?换了我,我也会的。那真是威风八面啊。我站在那儿,泥塑木雕一般,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我清楚,自己的脑袋又同自己的身体较上劲了。
第二章
一个人的身体和脑袋是两个家伙。他们互相利用,互相排斥,骄傲自大,两面三刀,目空一切,全想争得主人的宠幸。究竟身体强大还是脑袋强大?我想,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既然毫无意义,就不要去想他。可是——身体与脑袋的纷争,一直纠缠不休,模糊不清,乱如碎麻,已经很长时间了。
现在我的身体处于一种运动状态。而我的脑袋则处于一种静止状态。他俩注定要成为一对冤家了。我深深叹息,震落了路边白杨树上的枯叶。他俩怒目而视,相对无言,令人尴尬地坚守自己的阵地,决不退缩。我是谁?我就是一个影子,不属于身体,不属于脑袋,就是轻飘飘、没着没落的那么一种物体,忧伤地在天地间行走。
铭心刻骨记着一个季节之来临,穿越心野;想象一种状态,意识在玻璃杯里游戏。花红柳绿。舒眉展眼。心动神迷。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降临,然而一败涂地。黑色的碎块白色的碎块……一直掉呀掉呀掉……心缩紧了,血液凝固了。这真是出人意料。这真是叫人尴尬。这真是令人悲伤!这真的是一种悲哀。你万念俱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一瞬间青青绿草全都啼出了殷殷血迹。你渴望出现奇迹。奇迹真的出现了,但不是你所渴望的。宛若判了死刑。谁能够拯救你?麻木了吗?你已经忘记了哭泣。你只有麻木。你必须麻木。哦,麻木,多么好的生存状态。他奶奶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粗暴是个什么东西。已经不能像模像样说话,一张口就令人惊异。
第三章
这是在大街上。有几条大狗乱窜。它们一身黑色皮毛,光滑,闪亮。它们看我的目光充满警觉。我不知道该给它们一个笑脸还是该连声喝叱,或者干脆不予理睬。我明确感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西北风呼啸而过。我的身体打了一个寒噤。真冷!身体说。我的脑袋则无动于衷,沉浸在一种慵懒的舒适的“静坐”状态。他大概是恢复到最佳状态了。健忘帮了他的忙。健忘真是好东西。忘却远比记着要好。好几千几万倍。他深信不疑。因此,他沉溺于这种最佳状态,乐而忘返。有谁能说他不应该这样呢?
人生最重要的是勇气。是勇气造就了一切奇迹。丧失勇气,也就是走向毁灭。你是走向奇迹?还是走向毁灭?是呵,多么严峻的问题!可是,又是多么可笑!哑然失笑,捧腹大笑,哈哈大笑,笑得涕泪横流,笑得石破天惊!把正襟危坐消灭掉!把正人君子消灭掉!把可笑而严峻的问题消灭掉!所以,灵丹妙药来了,就是健忘。
妙不可言的健忘,使我们足以藐视一切艰难险阻,使我们能够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对,忘却,忘却吧!忘却万岁!忘却是快乐是幸福是财富是世界是一切!只要忘却。只需忘却。只有忘却。
但是我老想起那个12岁的少年在荒野里行走的模样。其实不是行走。就是乱走。一个人,在田野里穿行,穿行不止。夜的星冷冷注视。冰凉的月光一望无际。我在乱走。没有方向。远处,大路上,有人在呼唤。是在呼唤我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所以对那些形式果断拒绝。你知道飞翔的价值。你让自己努力飞翔起来。顺从,拘泥,你不会;你不想。从来不会;从来不想。我任自己穿行于荒野。磕磕绊绊。这种情形其实已经是一种影像。它已经定格。时间的流逝,并没有磨损这个影像。它一直在那里,鲜活如初。
这就是矛盾。一方面健忘,一方面牢记。无论健忘还是牢记,都不是我的本愿。这一点说明,人对于很多事情,真的是无可奈何。
夜空深邃。你的心灵深邃。
此时眼睛无拘无束。眼睛是活泼而忙碌的。忙碌而活泼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各种模样各种状态各种气质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车辆——大汽车小汽车公车私车公私合一车货车工具车三轮车农用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骡马车……还有拖拉机以及它们排泄出来的废物——包括废气油烟尘土;阳光下矗立的趾高气扬的百货大楼办公大楼影楼桑娜美容厅正宗麻辣烫餐馆电影院录像厅修车行小商品批发市场;沮丧着脸的破砖烂瓦残垣断壁,墙上电线杆上厕所里沸沸扬扬撩人眼目的“性病”广告、“办证”广告……整个儿一个花花绿绿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叫人目不暇接甚至上气不接下气乱糟糟杂七杂八的大世界。这是一个真正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庞大无比。他像一个巨大的轮子,缓慢而疾速地滚动着,一分一秒地变化着,叫人适应着麻木不仁着,叫人喜欢着衷心赞美着,叫人诅咒着痛不欲生着……于是眼睛感觉到了疲累。像小孩子感到了疲乏而瞌睡一般,眼睛不由地进入了睡眠状态。于是眼前一片漆黑。
西北风呼啸而来。呼啸而过。凛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尘土飞扬纸片飞扬塑料袋儿飞扬……飞扬是一种过程。十分壮观。可惜进入睡眠状态的眼睛无福享受这种壮观。史无前例的飞扬过程经久不息,与运动着的身体和静坐着的脑袋擦肩而过。全世界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言说,这种轰轰烈烈的飞扬状态是怎样令人感动,令人感慨万千。这是最纯真自然的宣泄,最少做作,最不忸怩作态,最富有人情味儿。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我该怎样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我的身体对我的心情不予理睬;我的脑袋对我的心情不予理睬。他们固执地我行我素,一任我的心情恣意汹涌一个劲儿奔腾。
第四章
看见她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来着?记不得了。当时的风实在是太大。那风迫使满街飞扬滚动着碎纸和尘嚣。这些碎纸和尘嚣淹没了我的思维。所以我的思维处于一片模糊状态。而这个时候,她出现了。
如果说我认识她,你肯定不相信。如果说我不认识她,你肯定也不相信。这就是“认识”这个词意义的模糊性。什么叫做认识?知道一个人长什么模样,知道一个人多大年龄,知道一个人做什么工作,知道一个人未婚已婚,知道一个人住在哪儿,如此等等,并不等于你就认识他。我告诉你吧,我真的不认识她。尽管我连她是否有口臭脚气也都清清楚楚。有一点必须说明,不认识,其实并不是坏事情。我从多年的经历里知道了,人与人保持距离的重要性。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这很正常,并且必要。这需要耐心和技巧。人具有多变性。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段,肯定有着不同的心理状态以及外现状态。不是固定的,确定的,单一的。不是。多重性,丰富性,陌生性,这些让人的内涵具有了可研性。现代社会的陌生感相对要多一些。这实质上是时代复杂化的反映。在远古,譬如原始社会,个体之间的秘密或许要少些。人类的单纯构成最具特色的一种社会形态。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谁。距离是正常的。距离是可怕的。距离是必要的。
但是沉闷是怎么回事?芜杂混乱导致了什么?捕杀猎手。猎手被捕杀。这是个问题。这肯定是个问题。被捕杀的不应该是猎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该是猎手?该是谁?这就是问题的本质。关键所在。我们不能明确它,所以站在风里,任凭碎纸尘嚣淹没了思维。而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她是谁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东西了。这里,出现了空白。但它不是干净的空白。是芜杂混乱的空白。充斥许多物理的化学的元素。我不认识它们。所以是空白。所以我陷入沉思。陷入恍惚状态。
没有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风里,凝视着她。我看到她耸耸鼻头。事实上我在想着另外一些事情。我有时候想,了无痕迹,也许不是坏事。她面无表情。或者微笑。我不能明了这些的意义。她的面无表情,我不能明了。她的微笑,我不能明了。阻隔。这很明显。阻隔是很明显的。我若有所思。我把目光略略抬起。街上,风里,人们行色匆匆,一片模糊。
巨大的覆盖。平整光洁的一体。它们丝丝不乱。我注视着它们。它们形成的完整性叹为观止。我闭上眼睛,注视着它们。源源不断。浑然一体。这种情景能够唤起人心里温婉的感觉。生活的多变再一次面临实验。我喃喃自语。她张大了嘴巴。
为什么会那样做?那些事件本身,藏起了一些秘密。陌生感由此而来。这个,不能;那个,不能。规范、原则放在那里。违反,就是逆反,就是颠覆,就是实现心理快感。我忽然发现,“罪”与“错”这些词,已经面目全非。无所谓罪,无所谓错。存在就有原因。极端。破坏。我居然看到了它们的合理性。或许这就叫做真实?那么,真实就是混乱、芜杂、无序、逆反、怀疑、陌生、颠覆、破坏?我不敢作答。
让人匪夷所思的正是这些。反方向。逆风。颠覆。我为什么要注意这些?我为什么要亲近它们?距离。我清楚地看到,我与它们的距离正在越来越小。对我来说,起初,它们的陌生与神秘,新奇与怪异,都是恒定的,不变的,顺理成章的。后来,就不同。我知道,它们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变也是越变越新奇,越变越怪异。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我在变。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似乎无法理喻。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这就十分明显。一种距离的变化导致另一种距离的变化。设若你站在A与B之间,如果你向A走近,那么就离B远了;反之亦然。我无法左右,无法改变。
我承认,我在作艰难的寻找。真实的面孔是那样模糊。我不能看清的原因很多。她站在我面前。她离我很远。这就是事实。就是真实。不可能看到真实,就是最大的真实。在这个真实面前,我做了俘虏,心甘情愿。
忽然间就中断了。我注意地抬起头来。这个中断的来临,我始料不及。中断的之前之后,是什么关系。我老在想这个问题。这个中断来得如此突然。当然,类似的情形已经有过。它不是第一次。每次,都会使我抬起头来,注意。但是我无法看清楚眼前有些什么。我没法看得更清楚。有限的目力与事物的无限可能性构成一对矛盾。在这矛盾面前,我束手无策。我流露出一副探询的神情。觉察到这一点,我就知道,世界正离我远去。或者说,我与世界暂时远离。不能穷尽的意念纠缠不休。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她神色木然的表情。我一时有些惊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她,我,还有别人,共同存在,这说明了什么。这样的念头注定苍白。苍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发现自己再次进入了一个轨道。一个黑暗的安全的轨道。在这里,我凝视自己的内心。尽管没有意义。
第五章
现在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我发现身体越来越不负责任了。而身体的不负责,直接导致了脑袋的不满情绪,甚至是敌对情绪。身体非常非常虚弱,纯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腿总是发麻发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胃也来捣乱。肚子里总是很饿。一吃饭总是马上就饱。吃一口两口,饱了。只好不吃。但是过一会儿,又饿了,饥肠辘辘,难受得要死!就再吃吧。吃上一丁点,又饱了。就是这样,折腾个没完。夜深人静,该休息了。一闭眼,就觉得头大如牛,脚轻若云。脑袋是一个劲儿下沉、下沉,简直要陷入枕头里、床垫里,甚至床底下;腿脚是一个劲儿往上飘呵飘呵,似乎要穿透屋顶,飘到半空中。于是脑袋与身体重复昔日的功课,吵、骂、撕、打,无止无休……折腾得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翻来覆去总是这样。于是不能成眠。
“元叙述”或“元小说”(又译“超小说”),又称“后小说”和“后设小说”。
_______________
有朋友提到这个,特意搜了来,学习。
可喜的是小说的结尾仿佛可以看见“我”灵魂的飞升。
小说在结构上有元小说的特点,我读《李彩霞》也读到这一点。
“凭直觉,我知道,他是一个贼。”谁是贼?要偷窃什么?悬念顿生,答案明确后痛意顿生:“他盗去了道义、责任、良心、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信任,难道说不是一个贼么?”这样一个问,没有人拒绝说不,但,又有多少人能抵御?“W不慌不忙走了过来。”、“W心满意足地从容走去。他有理由从容走去。” 是的,“为什么不呢?”在W这个盗贼面前,我们看到、我们感到、我们抵御,可在太多时候,我们的脑袋说“不”,身体却在说“是”。
行走在夏冰的《真实》中,一起去感受生存的困顿、生活的失意、去毛骨悚然、去心惊肉跳、去裁判脑袋与身体的纷争……身体内部的丝丝断裂声,脑袋里不断涌现的若即若离,让我们笑着哭、哭着笑,悲情。悲壮。
“夜空深邃。你的心灵深邃。”
“距离是正常的。距离是可怕的。距离是必要的。”
“我若有所思。我把目光略略抬起。”
“我无法左右,无法改变。”
如此短句,让你时时感觉到惊悸。那么,把这些短句串起来,你自会陷入“不能穷尽的意念纠缠不休。”而发现,离你已很远很陌生的“格格不入”纷涌而来,堵塞骄傲的自己、狂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