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同事，我们都叫他小樊。他长得眉清目秀，个子不太高，估计不超过一米七。我们在同一年参加工作，都在离家五里地的镇上小学教书，当时学校领导安排我们教五年级同一个班，他教数学，我教语文，时间一长便熟识了。
　　 我们两个的村庄紧挨着，他在樊庄，我在耿庄，两个村庄的距离不超过半里，于是我们常常一起结伴上班，或一起回家。时间一长，便熟悉了，彼此之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以致于一个同事悄悄问我，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上班下班都那样形影不离的？我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我跟他可没感觉。恋爱谈的不就是感觉吗？
　　 他有一个很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位著名的书法家。行书，草书他都练。每每去他家喊他上班，总会看到他的小屋子里堆满旧报纸，有的写满了字，有的还没有来得及写。宣纸太贵，白纸也不便宜，我们学校订的过期报纸经过校长同意，他都拿回家练书法了。好在他的人缘不错，未说话先带笑，平时也爱助人为乐，于是大家都很支持他，有的还把自家订的没用的报纸送给他练字。
　　 我不太懂书法，但看他这样痴迷，还是很惊讶很佩服。记得有一次去他家，看到他在一张宣纸上写了一幅草书张挂在墙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每个字都龙飞凤舞，充满昂扬之气，一颗一颗像是一只一只大雁，仿佛瞬间就会长上一对对翅膀，就要一飞冲天一样。我看着他很认真地搦笔书写，不禁心生敬意，觉得这样的人将来没准会有大出息也未可知呢。
　　 他家很贫寒，三间砖瓦房，破旧不堪，一座老院子院墙也是用一半土一半碎砖头砌成。他的母亲过世得很早。是由父亲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大的。他上有一个老父亲，下有一个上初中的弟弟，一个妹妹正读小学。听他讲过，他上师范学校时谈了一个女朋友，第一次到他家，看到他的家庭情况很是失望，终于和他劳燕纷飞，各奔东西。自此他便心无旁骛，一心钻研起书法来。
　　 那年春天，正是四月份，他家养了十多只小鸡，金黄色的绒毛，一个个像是黄色的小毛球在地上滚来滚去，煞是喜人。我和他一起喂小鸡，看着那些小鸡们“叽叽叽”边叫边争着啄食，不禁心里柔软了许多。我们一边撒鸡食一边聊天，我道，小樊，你看这些小鸡没妈妈了多可怜，你就当他们的爸妈吧。他笑着，当然，现在我就是他们的爸妈。我们一起大笑着。我捉起一只小鸡仔细看它漆黑溜圆的小眼睛，把它捧在手心，看着它惊恐地睁圆小眼睛，挣扎着想要蹦下去。我笑着对他说，小樊，你看你多像这只可怜的小鸡，需要你爸爸来照顾呢。他笑了，是啊，天下的孩子都像小鸡，离不开爸妈的照顾。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过去，我因工作关系，被调到离家十多里地的另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去了，自此我们来往便稀少了许多。偶尔在学校放假时我们也在一起坐坐聊天儿，或在田野里散步。有时听得我妈说，我不在家时，他几次找我扑了空儿，便和我爸我妈聊天，他们之间倒是很谈得来。妈总是夸奖他很懂事会说话，我笑了笑，当时我正遭逢一些事情，心里正不开心，对于妈的言外之意只能装傻充愣。
　　 又一次暑假回到家里，听得妈说他竟然辞职北上，上郑州打工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去他家打探详情，果然如此——听他父亲讲，他嫌教师工资低，听了一初中同学鼓动，便不顾父亲阻拦，上郑州去了。我从他家告辞出来，有些闷闷的，如此一来，不知道他的书法可还有时间练吗？他的书法梦可还有实现的可能？
　　 自此我们好久没再联系了。一个双休日我回到家里，便听得妈红着眼圈告诉我说，他父亲死了，据她信基督教的樊庄的几个姐妹说，是因为小樊在外面搞传销，欠了一大笔帐，被传销公司扣押了身份证还有他本人。他的父亲卖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还是不能堵上他所欠的巨大亏空，再看着两个没娘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因为受不了这种压力竟然喝了农药死了！听了这样的消息，我如闻晴天霹雳，傻了！
　　 据说后来在警方的干预下，他终于被解救回来。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处理了父亲的后事。我不敢去看他，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我想此时他需要的一定是安静，那就让他不被人打搅，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以便于他好好反省自己吧。
　　 后来听说镇小学几个一向很关心他的朋友，对他很是同情，便托人向学区里的人说明原委，念他没了父母，还有弟弟妹妹需要他去供养上学，便重新办好手续，依旧让他回了学校教书。他自此沉默了许多，没事儿便躲在屋里练字，一张又一张，拼命地写，仿佛除了练字，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精神支撑了。后来听得我妈讲，他还承包了几亩地，一逢双休日，他就跑到地里干活，为的是养活他弟弟妹妹。
　　 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只记得一次双休日我在大门口看书，竟然碰到了他，他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到了我家大门口，下了车喊我名字，我看见了他，不禁呆住了——他又黑又瘦，一笑脸上竟然有了细微的皱纹，真想不到，二十多岁的人，竟然像三十多岁那样显老了。我勉强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问我所在学校的情况，又问我一些写作的事情，话语不再和从前那样自然流畅，似乎多了些苦涩，也是很勉强地笑着。我问他还坚持练字吗？他回答说会一直练下去，哪怕练不出个名堂，也是要练的。看来这几年他的目标一直没有改变，这倒是让人深感欣慰了。寒暄完毕，一时沉默下来，我们之间竟然有了些尴尬，他便告辞回家了。
　　 望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去，我很想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怎样死的，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他要出去打工，他在外面那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终于没有问出口——诚然，如果为了我的好奇心或写作素材的需要，而去剌痛一个人内心的伤疤，相信不但会让朋友难堪，而且也是我所不愿意的。那么，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旧事随风吧，除了祝福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自此以后，我们很少联系，彼此之间都断了消息，只是最近遇到他的一次，让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写东西，教书之余便兼任了两家文学刊物编辑，他受我们刊物一位美编之邀送书法稿到编辑部里，我便再次遇到了他。这么久难得相遇，我们便一起在一家饮吧喝茶，听他絮絮地谈他的书法作品最近在全省获了大奖，他最近努力的方向是争取在全国获大奖；他还谈到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在一家私立学校作老师，人虽有些胖，但对他很是温柔体贴。然后他又告诉我他弟弟出外打工了，家里的负担轻了不少，小妹上了初中，成绩不错，是考大学的苗子，他一定会努力供应小妹上学。说这些话时他一直微笑着。一袭灰西装，干净的白衬衣，理着小平头，显得很是精神。我看着他很开心的样子，笑了，这是我们一直希望看到的结果——我坚信，这一定也是他父亲希望看到的结果，不是吗？
　　 独自骑着电车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着小樊这些年经过的波折，又想起那年春天我们一起在他家里喂那些毛绒绒的金黄的小鸡，我笑着对他说，小樊，你看你多像这只可怜的小鸡，需要你爸爸来照顾呢。然后我还记得，他当时也是笑着说，是啊，天下的孩子都像小鸡，离不开爸妈的照顾。如今他爸妈俱已不在，我相信他一定会坚强起来，学会照顾自己，照顾弟弟妹妹了。如果他父亲九泉之下有知，也当会欣慰地闭上眼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