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一丛野菊花
(一)
与菊的相识完全是一个偶然。
那是去年的初秋,我在信手翻阅一本校园杂志时,无意中在《编读立交桥》中读到主编先生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一个来自山里的女大学生,她有着强烈的文学追求和渴望,也颇有文学才华,可是家境贫寒。为了读书,家里已是负债累累;为了写稿,她只得从仅剩的少许饭费中挤出钱来买邮票……不知是主编先生结尾的那句“你不是孤立无援的”话,还是她不同寻常的遭遇,当天晚上我就给那个女学生写了一封长信。她,便是菊。
从书信的往来中,我了解了她除了写作以外的许多事情……
对于家境,她几乎找不到形容它的恰当的词语。她永远也忘不了在自己来到大学报到的前夜,年过半百的老父步行二十里的山路取回那沓钞票——六千元的高息贷款。(就是到现在,她还有积欠三千元的学费,这里还不算生活费。)她的家,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只是娘一直身体病弱,好在还能自理。而老父——一位老实的典型的中国农民,只能靠出卖体力,勉强维系这个家的生计。(毕竟老父已年过半百了。)没钱,也难借到钱,那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愁苦困厄。为了供她上大学,老父去了外地人在山里私开的小石矿,拼命的干活,挣钱,挣钱。望着父母那苍凉面孔上布满的愁云,她只有沉默。她曾为老父画了一张肖像,写一篇《老父》的文章,让许多看到这篇文章的读者读出了泪水。但谁又真实地看见过老父的劳作,看到过老父为省几个钱而口啃干粮、露宿山野的情景?
勤工俭学中,她当过小保姆,做过家教,扫过楼梯,买过澡票。她从来不敢有同龄人的半点奢望,一盒牙膏都会伴她很长时间……
她不愿自己的贫困让太多人知道,更不愿迎接那怜悯的目光。她说,我从来都怕别人可怜我。
……
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给菊寄去邮票,鼓励她写作。当有一天,我寄上二百元钱时(二百元对我来说,那只是我半个月的烟酒钱,虽然我并不富有,但拿出二百元我并未感到过什么),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找出自己剪下的曾经发表的几篇文章,附上一句“仅是稿费而已,别无他意”,真怕她会拒绝。
花落花开,一晃就将近一年。每每读到菊的来信,我总有一种负罪感:同她相比,我应是年长她多岁的兄长,但想想自己的狂妄不羁、颓废没落,想想自己的牢骚满腹、怨天尤人,我几乎失去了再给她写信的勇气。在菊的面前,我一生中第一次觉出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二)
一个月没有收到菊的来信了,这让我觉得有些意外,这不符合她的性格。我的心中隐隐有点担心了,我不敢做任何猜测,只是急急地发了封挂号信,还夹上了一百元钱,这一次我没有再找理由。信很快回来了,“查无此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了我的心头。
眼看暑期将至,加上工作上的失意,于是我决定去一趟千里之外的合肥。(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决定。)
按着信上的地址,我在合肥找到了那个学校——那是一个技术学院。问起环保系的菊,同学们说她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具体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在一位好心老师的帮助下,我查到了菊的具体家庭住址:巴斗岭。我所接触的她的同学和老师的目光和语调中,无不流露出对菊的同情、惋惜和无奈。“她是一个要强的学生!”那位好心的老师送我出校门时,有意无意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她家里肯定出了大事,我终于不得不肯定自己先前的预感。
坐了小半天的汽车,我又搭上了去山里的一辆马车。经过了个把钟头的山路颠簸,我总算来到了巴斗岭的一个偏僻山村。十几户人家散落在荒山之中,没有太多的生机,满眼尽是零乱的山石。
一位阿婆把我带到了菊的家门前,那只是三间简陋的泥草屋,一圈篱笆傍在周围,一丛野菊花倔强地生长在屋前。
听说有人找,菊走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会是一个不满二十周岁的大学生?她把头发绾成一个抓髻,脸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和沧桑。看着她那粗大的手掌,我很难把那《梦江南》中优美清丽的诗句与这联系起来。
看到我手中的信,菊马上意识到了一切。她把我让到了屋里,屋内徒有四壁,空空荡荡,只有一台土炕和一位躺在土炕上病容憔悴的老人。老人想要起身,菊赶紧过去按住,告诉她我是她女儿的朋友。
我终于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个多月前,菊的老父采石的小矿坍塌了,死了三个人,老父就在其中。狠心的矿主见事不妙,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家里唯一的生活支柱倒下了,原本多病的娘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病情愈加恶化。医生说,也会不久于人世了。加上料理老父的后事,家里背上了近万元的债务。菊不想靠别人,她要自己一个人偿还老父留下的一切。她说,我好长时间没有在家陪娘了,我不想让娘在离开人世之时,看不见自己的女儿。等娘走了,我还要走出这大山,到外面去。说这些时,菊的眼中无泪,却声如低泣。
问起未竟的学业,菊只是苦涩的笑了笑。我可以帮你。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当时我会说出这句话,因为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安排的乱七八糟,更不用说再去帮助一个人生活了!菊说,好心的乡亲、同学、老师也都这么说过,但我的确不想让更多的人来分担这份沉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应该有自己的打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高考不是已经没有年龄障碍了吗,我想我在三十岁之前还会在走进大学的校门。菊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告诉我她不只是在安慰我。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草屋的篱笆上,那丛野菊花正在悄悄的绽放。
临行时,菊交给我厚厚的一叠稿子:这是我写的诗,希望你和那些关心我的读者们都能读到。
从巴斗岭回来,我改掉了抽烟的习惯,酒也喝得少了,生活仿佛也有了秩序。想想千里之外山中那一丛野菊花,我陡然觉得生命增加了几分重量。
文中的菊,便是这样一位贫困志坚的大学生,靠自己顽强的斗志一步步走过来,在风雨中绽放。
让我敬佩,让我感慨。生命,是否必须经过苦难,才能多出几分重量来?野菊花,迎风挺立的骄傲中,谁人可懂的艰辛?问好作者,很让人震撼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