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小说】东乡狩猎 ——《江城落照》22
东乡
绚丽的晚霞沉落了,黑苍苍的桦树林现出神秘的幽暗,树木凌乱水草丛生的沼泽里浮起薄雾,一片片水洼在夕照的余晖中闪着光。
你可以感觉到,天色已慢慢变暗,夜幕正缓缓低垂,空气里混杂着日间蒸腾的气味,腐草、败叶、蒲与荷的清香……蛙声四起,偶尔传来水禽扑翼的声音,和它凄凉的啼唤。
当你双手交叠在脑后,枕着猎枪,仰视夜空时,就在你附近的草丛中,时断时续的细微的虫鸣,怎能不唤起你童年的梦幻!北满的秋夜是迷人的,那寂静的薄暮……
“我真喜欢满洲,它使我想起北海道老家。”东乡就这样躺着,嘴里咬着一段树枝。他身边坐着藤野。近处停着三辆越野车。几个卫兵在稍远的地方巡逻。
他们是来打猎的。一行有藤野和妻子春草,外孙嘎鲁;东乡还带来了部下百合和客人柳芭,此外还有为东乡少将担当安全守卫的宪兵队长板原和夫人如玉。
东乡是一个日本军阀,他到哈尔滨来名义上是消夏,实际上是参加大规模军事演习,针对苏联的,配合德军的入侵。这期间他到山镇去视察工作,慰问伤兵,赏识了百合。此番带她休假,同时了解一下伤员的心里。讨论开展战地的教化工作,这也是他的一项任务。在这一工作中,他同时物色了两个人选,春草和柳芭。春草是满铁高官藤野的夫人,早年是教师,有威望有教养。她还是一位战士的母亲,儿子野草是空军飞行员,一次战斗中殉职了,她的经历和爱心,在伤兵中有感召力。柳芭是一位有魅力的贵妇,她的艺术修养对于医治伤员的精神创伤,陶冶他们的性情大有裨益。当然,最后,按照帝国的最高利益,让康复的伤员重新拿起武器或走向军工岗位,那还需要另外的安排。无论如何,这些女性的温爱与艺术熏陶,眼下是必要的。
沙盘
东乡和藤野都出身于日本两个有权势的家族,他们之间是世交,而且东乡还是藤野的亲姐夫。两人利用这难得的一点休闲来聚会,谈一谈对战争和时局的知心话。
“是啊,满洲确是我们日本的战略的要地。”藤野慨叹道,“应该好好经营,要改善和扩建现有的铁路。军部应该想到,在日本本土,你们陆军没有周转的空间。早年我随父亲去你家,深知世翁的痛楚。我们要把满洲视为大纵深,才能和时下的强国周旋。现在德国人已经打到莫斯科,你对那一线有什么估计?如果俄国人打败了,我们能不能和德国人分享远东的石油呢?”
东乡一时没有作答。烤肉的香味飘过来了。
那边,一个士兵正在烧一只狍子,篝火边两个妇女,春草和百合在聊天,一面烧水。藤野特意让妻出来散散心。让她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稍远的地方小嘎鲁在拉他的马头琴,他坐在一个树墩上,倾情地演奏着他的草原长调。他的的老师柳芭坐在一个马扎上侧头欣赏小猎人的思乡曲。她刚刚能听到藤野和东乡的谈话。
“那北极熊不好对付。”东乡的声音,“即使我们的朋友以闪电战攻下了莫斯科,俄国人回旋余地还大着呐。何况,严寒就将到来,那儿怕是已经下雪了。”
“那么我们该有什么动作?”藤野问。
“我们就这样动作。”东乡轻声笑了,“大规模演习,半真半假,英美都在报导,让他们宣传吧。给我们的日尔曼朋友助助威,当然这也牵扯邻居的兵力。俄国人大军压境,对我们是威胁,他们真要闯进来,抗日联军就会活跃起来。如我们不能在满洲站住脚,那就全完了。”
谈话引起柳芭的兴趣,她接过嘎鲁的琴,拉得更为悠扬,这并不妨碍她隐隐地听到他们的议论。
“那我们真正的目标在哪呢?我们满铁该向何处发展?”
“军部内就有分岐,陆军和海军的争论直到御前会议。关键是资源。都主张以战养战,但指向哪里,却各有陈词。”
“姐夫,你的意见呢?”藤野侧过身子问。
柳芭琴声悠悠的。同时更专注地侧耳倾听。
“收拢,”东乡缓缓但坚决地说,“这个仗我们已经打了十年了,去看看国内,矿山里是他国的劳工,工厂里是我们的妇女,男人,连十几岁的的孩子都当兵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是时候了,我们要收拢手臂,握紧拳头,好好经营高丽和满洲。向这儿移民,用大和民族的明治精神改造这个衰败的孔教民族,它已经被清王朝和军阀混战弄得四分五裂一盘散沙。在支那的关内,诱使亲日派组阁自治,通过宣传和榜样让他们的上层和百姓都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在大日本帝国的统率下,根除共产主义才能实现大东亚共荣。”
“如何对付英美呢?铁路、港口都涉及到他们的权益。还有东南亚的石油和橡胶。”藤野想到株式会社的发展。
“这正是我们和海军争议所在,他们看我们在满洲和支那的胜利,心怀妒忌,他们跃跃欲试,认为拥有世界一流舰队和一流将才的海军能为大日本称霸世界建功立业。如果海战一开,我们陆军势必被拖到东南亚的岛屿上去,战线太长,且不说兵源,后勤供应都是问题。而且,”说到这儿,东乡叹了口气,“最后,这场战争就会变成日本与美、英在工业、资源上的较量。我们行吗?”
“大本营怎么看你的意见呢?”藤野问。
“不知道……战争是双方的决策,一切都不会按你自己的沙盘去推演。”东乡说到这,勤务兵报告,肉烤熟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东乡坐起来,“女士们,进餐!”
除了柳芭还在拉琴,大家已经围拢来,勤务兵也搬过来威士忌和香宾酒。同时在每一位聚餐者面前摆上了盘子和刀叉。
迷局
“春草,听说你的小外孙是一个小猎人?他的马头琴拉的也挺好啊!”东乡是一个绅士。
“是的,姐夫,他在山里长大。”
“唔,难怪,他的枪法好,两枪射中两个兔子。那双筒猎枪还是俄国造呢。”军阀东乡是一个做祖父的人,此刻现出他的慈爱。但嘎鲁不语,低着头。
“可是我不明白,小猎手,为什么一支母鹿从你身边跑过,你却一弹未发?”
“将军,他是吃鹿奶长大的。”百合低声说。
“唔,春草,以后你一定要给我讲讲这孩子的传奇故事。难得,小小年纪有这样仁爱之心。”他话锋一转,“可是生不逢时啊,现在天皇需要勇士。藤野、春草,如你们二位同意,我送他到东京士官学校,如何?”
“不,不,姐夫,我们家有一个为帝国捐躯的也就够了。”春草说着掏出手帕搓起眼泪来。大家都哑然。跪膝坐在垫子上的东乡欠了欠身:
“对不起,春草妹妹,我让你想起了令郎野草君,飞机被击中时他跳了伞,我们正在查他的下落。如少佐能逃生我们会全力营救。”
“将军”藤野忽然严肃而惶恐地说,“日本军人以牺牲于圣战为荣,请将军莫为妇人之见而动情。”
东乡沉默片刻,拍了拍藤野:
“野草君是我的部下,他也是我的侄儿!”
这时,春草也意思到自己的失言,俯首道:
“姐夫原谅。”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但愿这孩子,”他指着嘎鲁,“他叫什么?”
“嘎鲁。”藤野忙说。
“对了,但愿小嘎鲁长大时,这一切都已结束。那时他可以尽展他的音乐天才,歌颂升平,也许我这老头子还能赶得上。”他现出一点感伤,复又笑说:
“请大家随便用餐吧,这野味很诱人,我的肚子可是咕咕叫了。”
气氛缓和下来,藤野和百合向座中人敬酒,东乡趁势举起酒杯说:
“我看百合那儿,伤员和俘虏情绪都不太好,现在我正式邀请柳芭和春草,这二位资深教师,音乐家,在百合的领导下办一个教化班,希望各位协助。”
因为事先都说好了的,大家便鼓起掌来,之后,举起了杯。
这时如玉走到柳芭的身边。她淡然一笑:
“苏里科夫夫人,您的弟弟,那位幸运的画家,怎么没来呢?”她的话是用汉语说的,但‘弟弟’一词却用的是俄语。那语调很特殊。
“他在画画,他比不得你我这样悠闲。我们是女人,为社交而生,陪伴男人是我们的乐趣。唔,你的汉语和日语讲得一样好。看来,应付两个民族,你是游刃有余呢。”柳芭自然听出了如玉的挑衅,她便这样回答这位日占领军宪兵队长的汉族夫人。
如玉立着,缓缓地摇着扇子,驱赶蚊虫,她眼眼盯着柳芭,轻声慢语:
“我怎么没看到少将的太太那娇娇的小樱桃呢?”
“这你可要问问东乡了。”柳芭慢慢拉着琴,耳朵听着那边的谈话。
“那天,樱桃演的戏叫什么来着?”
“您不是戏剧圈里的人吗,怎么问起我这个门外汉了。”
“唔,原来的名子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多亏赵盼儿耍那风月手段,以色相迷惑周舍,才使妓女宋引章逃脱。这出戏的精彩就在赵盼儿耍的花招。若是那赵盼儿假戏真作,失了身,那就不是喜剧而是闹剧了。”
如玉说完,不等柳芭反应,摇着扇子走了。
显然,她是影射柳芭扮演赵盼儿的角色,迷住东乡,放走了樱桃。自然,讥诮里也含有警示。
狩猎
餐后,东乡邀柳芭散步。他让她挽着他,自嘲说,老头子,一个军人,腰里挎着刀,如有一位青年女子相伴,也就不熬风景了。
冷风袭来,树林里旋起落叶,湿地上的雾气消散了,星光下草原小径上走着两个各怀心事的朋友,卫兵尾随着,在一段距离之外,远处传来两声凄厉的狼嚎。
“现在,日尔曼人已经兵临莫斯科城下,你们俄国侨民有什么议论?”东乡问。
“将军,你知道,我对政治没有兴趣,军事上更是外行。”
“我问的是你们那些贵族。”东乡重复着。
“他们都是丧家犬,他们仇恨苏维埃,可他们也知道希特勒不是他们的保姆,他们的天堂,罗曼诺夫王朝已经成为历史。我倒想知道,你们大日本皇军,怎么保护我们,难道就这样?走在我身边。”她动了动胳膊,笑了。东乡也笑了,挽紧她:
“这要看情况,如果德国人胜了,长驱东进,那些精细的纯亚利安种能让我们分享他的胜利果实吗?假如德、俄两家呈胶着状态,那斯大林更不会撤去西伯利亚的重兵,让我们坐收渔利。最坏的情况是俄国人胜了。那时,如我们固守满洲,别无他鹜,你们这些俄侨仍可以安歇于我的战袍之下。想想看,如今我们关东军在满洲十年,俄国人不是把中东路让给了我们吗,何况到那时他已是疲惫之师,刚刚打完德国,民心思定,未必就来攻打我们。”
谈话就是这样极其自然展开的。而这正是柳芭需要的。的确,东乡对柳芭毫无戒备,她是逃亡贵族,布尔斯维克的敌人,又是藤野家多年的密友,而且苏里科夫在世时是侨界领袖,没有任何抗日的嫌疑。
“将军,我想问你,这一次你为什么没把樱桃带来呢?”柳芭露出神秘的微笑。
“她串亲戚去了。”东乡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们很亲密吗?恕我冒昧,这是女人爱问的问题。”
“不,她是一个娇艳的女人,也是一个粗俗的女人,战争使军人寂寞,愿你能理解。”东乡迷起眼望着她。“她不能与你相比。”
柳芭轻声地笑了。夜深了,一个难辨的动物从不远处窜过,荒岗上又传来两声狼嚎。
“这儿是凶兽出没的险境,夜里你害怕了,可到我的帐篷里去睡。”东乡说着握紧了她。柳芭缓缓地抽出手,笑着说:
“我可不愿意让那戏剧性的一幕,重复上演。待你兴尽之后,你的卫兵会把我拖出来,扔到一个最近的泡子里去。你的卫兵有上峰的命令,保护你和你们的军事机密。他们认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向军中要员投怀送抱,多半是敌国的间谍。谁能辨认你怀里的柳芭不是苏俄的克格勃呢?”
东乡大笑起来:
“啊,美人,真是戏剧中的人物,玩笑,玩笑,那你就与百合入帐安歇吧!可我还要托你一件事,帮我从黑市上买点名画。”
“我会尽力。”柳芭一口答应,她不愿中断与东乡的往来,这也是一种途径。
他们回头走,看见一个小孩提着猎枪,跟在卫兵的后面,显然,他是在保护他的老师柳芭。
“嘎鲁!”东乡以他军人的直觉惊叫了一声,轻轻地,恐惧地……
他焉能不知,藤野家――日本的望族,正养着一个抗日者的后代。
第二天,符拉迪沃斯克的红军总部便收到了东乡的全部谈话。从他到达江城那天起,他就成了克格勃猎取的对象。不久之后,他得到了一幅安格尔的《宫女》,不过这美丽娇艳的裸体美人是一个赝品。
追杀
樱桃走后的第五天,也就是柳芭随东乡打猎的第二天,晚上,娜达莎来了。她带来了一封信,交给彼得之后就匆匆赶回去上班了。信是樱桃写的,很短。
信文如下:
柳芭,彼得,感谢你们姐弟使我们母子团聚,感谢你们救了我。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逃往山中了,让他们抓吧。如果真有人要抓我,惜我也好,怕我也好,说明还有人看重我。说明我不是一个让人鄙弃的玩物,不是一片草芥。
我将将活到三十岁,侍候了三个男人,可他们谁也没有娶我,没有正儿八经地同我结婚。和我生那孩子的是我师兄,也是我第一个男人。当时我们没敢声张,更不说结婚了。我不怪他,因为那时我们年轻,唱戏的吃张口饭,要走红得有人捧,要人捧便不能成家。无奈,我把孩子生在了静海外婆家,后来便留在了那里。待我重返天津的时候,师兄跑了。班子里的人说日本人抓他。后来,一个姓爱心觉罗的末代皇族看上了我。那时他随咱们皇上从紫禁城逃到了天津。这位自称皇叔的人帮他的侄儿卖画,那是皇上从宫中带出来的。许多人到这个皇亲的公馆里打牌、吸鸦片,让我侍候。这些人:有军阀秘使,有青洪帮,有遗老遗少,各色骗子,还有日本浪人。都说能给皇上买武器,招兵马,帮他复辟。最热心收购这些宫中珍宝的是一个日本人,叫山中定次郎。再后来,这位皇叔伴皇上到了滿洲。他为了讨好日本人,把我当粉头让那军阀东乡消遣。日本人看出了这个皇叔和皇上鬼鬼祟祟,要争一点禁卫的兵权,就把他赶跑了。东乡还试探我是不是皇叔的奸细,对他施美人计。当他发现我只管吃喝玩乐,才放心。就这样,我没任何名份。新京圈子里的人把我看成皇叔的小妾,她们也知道我是东乡的姘头。我还住在皇叔的家里,花皇上给的一点俸禄。我想,东乡不会发文捕我,他没有名目,害怕同僚笑他。他也许会派人暗杀我。他的前一个中国女人就是他亲手勒死的,玩完了,处理掉,怕泄露他的秘密,给敌人当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