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忍，妈妈还是把消息告诉了小雪。讲完后，她看着女儿，欲言又止。小雪似乎没听懂妈妈在说什么，又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目光越过妈妈黯淡光线下带有内疚的脸，静静地看着门外院子中，一只色彩绚丽的蝴蝶在暮色下落到水缸中的睡莲上。忽然有风吹动，蝴蝶像枚叶子，随着风的方向翩翩飞入淤蓝变黑的天空。
　　 夏天坐在房间里看动画片，见小雪一声不吭地打开门坐到自己身边，他奇怪地看着她，凝视一会才开口问，“怎么了？”
　　 小雪动了动嘴唇，想说，却被没拦住的悲伤击溃，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爸爸妈妈正坐在客厅吃西瓜。门轻轻打开，夏天表情忧伤，一声不吭朝自己房间走去。
　　 “怎么了，这是？”由于吃惊老夏咽下了好不容易用舌头从瓜瓤里捡出的西瓜籽。
　　 夏天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每次去小雪家回来都挺高兴，今天……”老夏奇怪地看了看老婆徐凤。
　　 “是啊。”徐凤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老夏起身敲门，“怎么了，儿子？”
　　 “没事。”从屋里传出夏天慵懒的声音。
　　 “没事干吗拉着个苦瓜脸？跟小雪吵架了？还是路上跟别的孩子……”
　　 爸爸是个比猫还好奇的动物，夏天不想再被他这样纠缠，便告之实情，“小雪的三奶奶去世了。”
　　 “噢。”老夏转念一想，那关你什么事啊？但是强忍着没有说出口，家族已经好几代没有出过善良人了，儿子这点突变的善良基因像嫩芽一样，他不想给掐了。
　　
　　 小台灯垂着脑袋一丝不苟地看着初一英语书，夏天却陷入字母的密密麻麻中。刚搬家到这座城市时，他成天茕茕孑立地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爸妈做生意，四处搬家已经习惯了。小的时候妈妈会给他买些苹果，给他用于贿赂其它孩子，好得到他们的友谊，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白雪主公故事的普及，这招越来越鸡肋。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拿了一个红苹果来到小区的公共花园里。看着一群孩子在无忌地嬉闹，他孤身一人坐在长椅子上发呆。这时，跑过来了个汗津津的小女孩，她好奇地看着他为何盯着手中的苹果发愣。
　　 “你在干吗啊？”小女孩问。
　　 夏天抬头看着这个目光清澈的女孩，同时嗅到一种如草叶散发出的清香，“给你。”他笑着将手中的苹果递过去。
　　 女孩没有接，怔怔地看着他，这让他顿时丧失了底气。
　　 “洗过了吗？”女孩问了一个比她眼睛还天真的问题。
　　 “嗯，洗过了。”
　　 “谢谢。”女孩放心了，毫不客气地接过苹果，“我叫宫廷雪，你呢？”
　　 ……
　　 第一次看到小雪家的时候，震撼了夏天很久。那是一个电视里才会出现在的精致风雅的院子，在青云山脚下。山上还有一座古刹，成日烟雾缭绕，树木清秀，鸟语花香，林间流淌的清风也是那么沁入心扉。不仅可以听到暮鼓晨钟，还能时常听到如唱诗班唱赞美诗一般的好听的和尚唱经，或者说是梵音。最令夏天着迷的不是这些，而是小雪的童年故事，那些在寄居在三奶奶家的时光。
　　 小雪的爸爸也是生意人，随着生意越来越好，他不但把家人全都接了过来，还专门为喜静的家人花高价从青云寺主持手中买下这座院子。可对于小雪来说，没有三奶奶没有草房子没有半池的世界永远没有静和童年的味道。起初夏天还以为这里充满了童年的香气。
　　 小雪比夏天小两岁，上六年级，但她知道的可比夏天多得多。三奶奶是爷爷的三嫂子，孤身一人住在村子后面的半池边，清闲度日。小雪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从记事起她就同三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去年都被家人接过来。
　　 小雪说村子里人都很好，爱笑爱和人打招呼。
　　 小雪说三奶奶只有几个可爱的牙齿，笑起来很好看，她会做甜馍馍，会做咸酥饼，会烧村里人都不会烧的好喝的糁，会讲万花筒般的故事……
　　 小雪说草房子上会长出修长的草，待白雪纷飞的时候，那些草叶被风弹响的声音，天籁般地清鸣在黯白的夜里。草房子里有一个燕巢，年年都会有一对燕子归来，夏天来临时，小燕子稚嫩的叫声，不时撩人心弦。
　　 小雪说世界上最美的就是半池了。它像月牙一样嵌在田野深处，周遭长着几棵不食人间烟火的柳树，随风优柔，轻抚池水，垂钓夕阳。惊蛰过后澄澈的池水绿意横生，轻盈的小鱼游弋。蝌蚪成群，黑油油的，如一群不识愁滋味的顽童，恣意地在柔软的水草间嬉闹；夏日雷雨过后，夜阑，青蛙嘹亮的歌声便起伏不绝。知了在柳枝间放声鸣叫，艳阳不过是它们喉咙中的一个D大调第一乐章。清晨淡霭悠荡，天宇分外清晰，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壮丽到排山倒海，摄入心魄。深红长着青黛苔藓的龙虾会不失时机地推出洞中的新泥，一层一层堆积，如燕巢倒置；秋天，苍穹碧蓝，纤尘不染，池水也深邃了，静谧坦然，宛如一颗蓝宝石，足以将整座世界都囊括其中，自己却散发出内敛的超然物外的光芒。斜阳倒影在水中时，池水便成了陈年美酒。天光潜藏在水底，时常会看见一条鱼儿从白云上甩尾游过；大寒之后，白雪初霁，皑皑的天宇永无尽头。冰封住的池水中，偶尔可以看呆呆的小鱼，像是上课被罚站的孩子，傻傻地蔫着。凛冽的朔风袭来，枯萎的芦苇响出阵阵不同与风声的悲怆，却有一种让人着迷的魔力。
　　 小雪说三奶奶养着一条经常会替猫捉老鼠的小狗，和一只有事没事都喜欢挠小狗的老猫。
　　 小雪说在落寞的五月的浩渺的麦田里，一阵风吹过，乾坤泛黄，天地带香。
　　 但这一切的核心都是一张笑脸，三奶奶的笑脸。
　　
　　 一个星期之后。夏天背着书包推门进屋，却看见小雪的妈妈正坐在客厅和爸爸聊天。
　　 “呵呵，你看，自从上次从你家回来，他也郁郁寡欢了。”爸爸将烟拧灭在烟灰缸，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别看这孩子个头挺高，还真善良呢。”小雪妈妈苦笑一下，“怎么这么久不去我家玩啊？小雪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吃不好睡不香的。”
　　 夏天摇了摇头，“我去也没用。”说着他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阿姨专门来找你去陪小雪说说话，怎么这么没有礼貌！”爸爸有些不高兴。
　　 “嗯，我知道了，过几天我就去。”夏天关上门。
　　 “什么叫过几天就去？”爸爸生气了，从沙发上站起来。
　　 小雪的妈妈赶紧拦住老夏，“算了，算了，孩子上了一天补习课，也累了，过几天去也行。我这做妈妈的都没有办法……”
　　 晚上，街灯旺盛，万家灯火明。夏天随妈妈去了趟超市，回来途中妈妈给他买了一瓶饮料，他喝完后就随手扔了空瓶子。妈妈却又将其捡了回来，“扔什么啊，两毛钱一个呢，十个就两块钱，一百个就二十……”妈妈絮絮叨叨地计算一大堆。
　　 “那什么时候才能集到一百个啊？”夏天不耐烦地说。
　　 “你看人那些乞丐，都靠捡这些瓶子生活的，他们一天就要捡成百，二天就可以买桶油了……”为了强调自己的话的绝对性，妈妈准备多列举些例子使儿子信服。
　　 夏天眼睛突然闪烁过一绺光芒，打断了妈妈的长篇大论，“五百个就一百块钱了？”
　　 “是啊。”妈妈欣喜地说。
　　 夏天转身跑到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前，从里面掏出两个空饮料瓶子。
　　 “你干什么？脏死了。”妈妈露出嫌恶的表情，“咱只积累咱的，不做那丢人的事。”
　　
　　 半个月之后。夏末黎明与清晨之间有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那是给早起的人的奖励。青云山上一派岑寂，整片黑暗的云杉林静默着。清凉的空气从山林上落下，夜即将泄完，激起的黑色水花令人清醒。夏天仰头看一眼肃穆的青云山。一只鸟突然从林中飞出，消失在蒙白的天空下。
　　 夏天再次确认下口袋中的一百多块钱，还在。他按响了小雪家的门铃。良久，小雪妈妈睡眼惺忪地前来开门。
　　 “这么早来找小雪玩？她还没醒呢。”小雪妈妈摸了摸快有她高的夏天的头。
　　 “阿姨，小雪现在怎么样了？”夏天歪头看了看小雪的黑黢黢窗户。
　　 “好点了，还以为你在暑假之前不来了呢。”待夏天进来，小雪妈妈领着他走向后屋，“本来想带她去祭拜一下，可最近这么忙，也只能等到年底再说了。从刚会走路就和她三奶在一起生活，怎么能不疼啊……”
　　 幽暗的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固执的夜，随着明亮的灯光被释放，窗外陡然变黑，似乎夜又复活了。
　　 “小雪？小雪？”妈妈敲了敲门，“夏天来找你玩了。”
　　 过了一会，小雪揉着眼睛打开门，迷离地看着一脸笑意的夏天。
　　 “小夏，一会在我们家吃早饭啊。”说着小雪妈妈朝卫生间走去。
　　 小雪穿着印有史努比的睡衣坐在床上，夏天站在一旁，小声说：“我带你去半池那吧。”
　　 小雪眼中似夜留下的水汽，被夏天这句如朝阳般的话利索摸去，“真的？！”
　　 “当然了。”
　　 “可是……”
　　 “不告诉家人，我有钱，是我自己捡瓶子卖赚来的，谁也不知道。”夏天将一把钱掏出来给小雪看，“去不去？”
　　 “嗯！”
　　 吃完早饭，窗外阳光正从山顶向下移。
　　 “你们今天要去哪玩啊？”因为女儿灿烂的笑容，爸爸站在院门口，心情大好。
　　 “秘密，嘻嘻。”阳光照在小雪的脸上，一如她突然明媚的心情。
　　 “呵呵，过马路时小心啊。”
　　 “嗯，再见叔叔。”夏天带挥了挥手。两个孩子面向朝阳，欢快地走向东站。
　　
　　 随着温度升高，火车站售票室里人们排起长长的队伍。女售票员拧着眉头，厌烦地询问站在售票口最前端的去向四面八方的人。突然，一个怯怯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进厚厚的玻璃里面售票员的耳中。
　　 “阿姨，两张去洛县的火车票。”
　　 售票员并没有把夏天的当回事，而是心烦意乱地盯着夏天背后的一个扛着大号拳击袋般的圆鼓沉重包裹的汉子。
　　 “赶紧卖票给这俩孩子呀，俺还没吃饭哩。”汉子同样心烦意乱地催促她。
　　 “阿姨，我妈妈就在门口，她让我来买票。”夏天指着门口一个陌生的坐在行李上喝水的妇女说。
　　 售票员轻蔑地瞥了门口无辜的妇女一下，“硬座的吗？”
　　 “嗯，多少钱？”
　　 “四十五，两张九十。”
　　 拿到火车票，夏天飞快走出售票室，小雪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像是做了坏事一样，生怕被别人看出来。紧张情绪直得他们被人群挤上火车都得以缓解。由于没有座位，两人在车厢里挤了好久才在两个车厢相接处，卫生间旁边找到一个站锥之地。一个好心的农民工允许他们坐到他的包裹上。
　　 激动紧张恐惧等如昙花一现又如野草纷杂的情绪过后，小雪静静地看着迅速后退的城市坠入田野乡村的深处，表情忧伤，“小驴哥哥，我害怕。”
　　 夏天在以前的地方由于个头长得比同龄孩子要大，用那些家长的话就是，别孩子是小兔崽子，他小驴驹。为了好记，玩伴们就以小驴招呼他。搬过来的时候，一个很好的玩伴给他寄封信，地址都写对了，只是署名写上小驴收。由于新班主任不知道，便拿着信当着全班同学的询问，夏天“噌”地站了起来，新同学们哄然大笑。自那后，这个生动的绰号又跟着他了。
　　 “没事，我一定会把你带到地方。”夏天安慰道。
　　 “不是的。”
　　 “你害怕你爸爸妈妈责怪你？”
　　 小雪仍然摇头，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外面炙热的阳光下的田野树林。一只落在车窗玻璃边的苍蝇陪她看了一会风景，突然不耐烦地搓了搓前腿，扇翅跟随一个打开门的乘客飞入窄狭的卫生间。
　　
　　 小雪带着夏天走完最后一段路，两人站在长乐村后三奶奶的草房子前已时值黄昏。周围是成片高大怀抱苞谷的玉米秸，放眼望去，苍绿微黄，俨然一片无穷无尽蓊郁的小森林。草房子遮遮掩掩地坐落在中央。一切都还在。半池就在后面，风吹过，带来池水的清凉与玉米花香，悠悠然然。夏天颇有些失望，这些对他来说虽然新鲜，却与想象中有所出入。小雪说人村里人常说她是半池的小仙儿，可想而知，她生活的地方一定像仙境一样，但这里就是普普通通的乡村嘛。
　　 不过，从小雪眼睛中闪烁出的幸福光芒看来，半池依然是她的仙境。夏天恢复点信心，歪头看一眼芦苇遮掩下的半池，抑制不住想去那看一眼。
　　 小雪并没有在意他的想法，而是在半掩着门的草房子前发愣。她想，却不敢进去。里面似乎还有人，还有那些她想念的在等待她。可是她伸出去的手始终没有接触到柴门，她怕打开后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空空的屋子充斥着排斥她的陌生。
　　 “你知道你三奶奶埋葬在哪里吗？”夏天说着抬头看了看西天，黄昏的霞光虽然斑斓正浓，却是转瞬即逝的。
　　 “应该和三爷爷埋在一起吧。”小雪明白夏天的用意，“我带你去。”她收回手，朝西面墓地走去。
　　 夏末的风还在徐徐吹抚，秋的气息已经在眼前的墓场里可见一斑。茅草修长的叶子在风中挥动，舞出一层凉意，比叹息稍硬，比羌笛偏轻。
　　 小雪领着夏天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坟茔间寻了好久，却迷失在这阒寂之中。印象中三爷爷的坟就在西北角，可现在那却是一片平坦。三爷爷的坟被人移走了。
　　 夏天知道她找不到，正想着办法，小雪已经低着头“嘤嘤”地哭出声来。这时，一个身体高大的妇女拿着个树枝撵了撵身边“咩咩”叫的羊群，慢慢走过来。远看就有些奇怪，待她走进，夏天被吓得连退几步，差点叫出声来。她没有鼻子，眼下嘴上只有一个黑黑的窟窿。她并没在意夏天，而是好奇地盯着小雪看了一会，“呀，这不是小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