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佳期又一年
　　
　　 七月初七，这个佳期，在许多人尤其是情人眼里，是如此郑重其事，可以当作盛大的节日来庆贺一番。是的，当我们终于告别进口过来的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告别这个节日的水土不服，矫揉造作，重新回归到属于我们自己的本源的传说，一如远行的游子终于回归到自己的家园，那么这个日子着实被渲染得喜庆而热闹。这是我们自己的节日，它如一匹家常的棉被。外面织锦描绣，是那种大红的被面，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喜庆的图案。里子是用柔软干净的白棉布做成，铺展开来时，有着贴心贴肺的亲切和温情。
　　 自然，古人写七夕诗词的数不胜数，然而其中况味则各有不同。
　　 离人经由七夕，看到的是摇曳的灯火下，一袭削瘦的背影，那声未发出的叹息，哽在心头。或者在某个黄尘古道之上，想象着转身之后，他的寒热，从此都将交付与四季的风来安放。或者在某个小桥流水的背景上，他也会看着炊烟袅袅，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的感觉。那时，马儿疲累，蹄声渐沉，他的身上和马儿一样积满尘埃，他的情感和身体一样饥饿无比。一些黄叶子，被秋风一吹，纷纷凋谢着，像一个人遇到挫折时镇定坚强的笑容，或经年厚重的铠甲，在秋风的摧折下，纷纷烟消云散。
　　 多少人守候着这个日子，咀嚼一天到晚二十四个小时的哀怨与相思。守候的心像一只鸟儿，随着那个远行的人，今天飞到这儿，明天飞到那儿。不停的枝头栖息过去，最难忘记的，最让人留恋不已的，还是当初栖息的第一个枝头。而远行的人，更像是一只为了食物不得不四处奔波的鸟儿，今天飞到这儿，明天飞到那儿。他们颠沛流离，有食物的地方便是家。是的，异乡风大，一杯酒怎么也消释不了内心巨大的虚空。那种虚空的感觉，很像不小心闯入一间旧房子，窗扇上的糊墙纸被岁月剥离，有风肆无忌惮地吹过来，发出“呜呜”的悲鸣之声，那种悲鸣在屋里盘旋不已，像一只只蝙蝠，被一阵夜风惊动，扑喇喇飞出去，又扑喇喇窜进来。
　　 佳期年年，惆怅的自有惆怅的理由，欣喜的自有欣喜的原因。满大街，一人一个表情，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像一本本书的封面，透过封面，你不能窥见到其真实的内容，那些表情终究只是一个高度概括的题目，你永远窥见不了真正的故事情节。
　　 花店前的花又开始畅销了，那些红艳艳的玫瑰，一朵朵张着小巧的嘴巴笑着。花店门前，必定有一对又一对情侣，抱着花儿，来来往往，满脸的幸福像是能滴出蜜来，彼此的眼神互相交换，像互相吮吸着同一根巧克力，甜甜的。充溢着别样的清香与芬芳。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阴历七月是一个很美的季节，时已立秋，不冷不热，你坐在这个季节当中，会感觉内心舒爽而清凉。一如你面对一个最喜欢的朋友，听他或她，娓娓诉说一些生活的美好。阳光必定是明亮而不剌眼的，金黄色的菊花茶必定是放在洁白的台布上的，如水叮当的古筝音乐必定是轻轻流淌在你的心上的。这个季节不仅仅是属于情人的，它应该属于心中有爱的人，朋友，亲人，甚至于陌路人的一个微笑，过马路时那个女警察对行人用手势反复做出的提醒。于是七夕因为内涵的扩大而显得愈发平民化。它不止于朱门大院、檐角铁马的人家，还属于竹篱茅舍，平常人家。
　　 柔情似水。这柔情在七月初七这一天，分外明显。天伦之乐，其乐融融。不只因情人们的缘故，这个节日显得分外温馨可爱。苍老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双肩担起一家重负的中年人，眼睛里的冷漠与麻木逐渐消泯，干涸的心灵或情感，渐渐被这个节日濡染得分外湿润而温情。就在七月的清晨或黄昏，你听到一阵又一阵鸟鸣，由远及近，像是从久远的童年迤逦而来。老祖母的小脚窸窸窣窣地走到床前，用温热的手掌为你穿上或脱下一个又一个快乐的今天。窗外金黄色的阳光透过蓝色的窗帘，贼头贼脑地，窥视着一个孩子和母亲甜甜的秘密：孩子吮吸奶水的声音，像干渴的大地被一场甘霖浇灌。这一切让阳光感到了饥渴，阳光心跳的韵律开始加快。从窗台到窗棂，再到对面的墙上，像是不知不觉长了脚，想像那个孩子一般，扑到母亲的怀里酣饮一回生命香甜的汁液。
　　 犹记得年少时老家的青砖墙上，在我和姐姐们睡觉的东里间卧室里，张贴着一幅画，画的名字便叫《佳期》。画中一个全身着红显然是穿着新娘装的女子，脸上画着戏妆，红红白白，她微微睁大羞涩的眼睛，眼眸如水，晶莹欲滴，眼睫像是一对静止的蝴蝶；而在她的对面，有一个同样着红色新郎妆的书生，帽插金花，满面春风，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新娘。整个画面温馨而喜庆，望着这幅画，内心会充满别样的喜悦和感动。每个清晨一醒来，会望着这幅画发很久的呆，想象，虚构，假设，那个书生定是十年寒窗，受了无数煎熬，白眼，蔑视，嘲笑，唾液一样层层涂抹在他身上。好不容易中了榜，然后得娶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从此前程锦绣，春风得意。这样的想象，会让自己的清晨笼罩在别样的温婉情怀中。以至于后来被朋友问到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时，我会毫不犹豫地下意识地说，书生类型的，这会让人家笑半天。
　　 可是我始终相信，这样画里的景象毕竟不能代表所有的恋人最终的归宿，必定还会有一些痴情女子或落迫书生，因为种种原因被逼分开，柔情似水淹没了大好人生，佳期如梦遗憾了世间情缘。对于一些人来讲，因为自身的不幸遭际或环境驱使，使得自己一生只能佳期如梦。而这如梦的佳期因不可得而让我们的生活不得不多了太多遗憾，少了一些圆满。
　　
　　 ◆问世间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自元好问一出此佳句，则世间多有痴男怨女，如此煽情地发问。
　　 爱情是电光火石，一瞬间便能燃烧得滚滚火焰冲天而起。或者那些彼此之间之间潜伏得太久的情感，一如决堤的洪流，势不可当，澎湃汹涌。你的出现，像是一根导火索，点燃起经年的干旱与燃烧的欲望，噼噼叭叭之间，春来了，夏去了，秋近了，冬至了。转眼之间，一切终是灰飞烟灭。曾经鲜活生动的爱情，转眼之间就成了一堆灰烬。爱成了灰烬，爱已经不存在。然而曾经存在的一切却因为回忆的重复涂抹，永远不会泯灭。
　　 我有一个同事，曾经是南阳师院的一个高材生。他和一张姓女子恋爱，因为是初恋，他便投入了全部情感，却终因那个张姓女子又攀上一根高枝而抛弃了他。在做出种种努力未果之后，他经受不了这种心灵重压与折磨，终致神经失常，休学一年，住进了精神病院。后来出院之后上完学，参加工作便和我成了同事。然而他的性格便因此显得阴郁起来，常常在工作之余一言不发，眼神是怅惘而落寞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经常回忆起一些往事，情不自禁的。也或许他想要刻意回避，可他回避不了，回忆总是像一些悄无声息的陷井，在他前行的路上静静潜伏着，走着走着，他就跌了进去。他的回忆应该和张爱玲眼里的回忆有所不同的，张爱玲眼里的回忆是如此怅惘的忧伤着的美好：“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块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而我此时想来，他的回忆只能是千疮百孔，在他的世界里，像一堵四面漏风的墙，再也替他挡不了感情上的风和霜。
　　 当然，他的课一直教得很好，人缘也不错，虽然有人会因为他的精神病史，而在背后对他有些不屑与轻蔑。但他对任何人总是那样友善，只要你有求于他的地方，他必定会尽心尽力去做，所以他的口碑一向也是不错的。可是大概是心里先入为主的缘故，他的不经意的眼神，总会暴露出他内心的秘密，那种由回忆蔓生出来的秘密，在他的眼睛里像极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他已经抓不住那一根缰绳，只能任由它带着自己跌跌绊绊，一路磕磕碰碰向前撞去，不知道何时方是个尽头。
　　 后来呢？后来他结婚了。新娘子白白胖胖的，整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的，看起来没有怀孕时已经像怀孕了五个月的样子。新娘子是另一个学校的老师。再然后他就有了一个男孩子，活泼聪明，颇是惹人喜爱。他应该很知足了罢，每每看着他抱着儿子，满眼自得，我就很感动。再美的爱情脱离了云空的虚幻，告别清风明月，流泉松石，最终还是要回归于现实之中，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脚踩大地，面对青天。那时那刻，爱情着地的同时，真正的爱情也便死亡了，只是它必将化作另一种方式，比如亲情比如友情比如陌路，延续下去，生生世世，永不止息。
　　
　　 ◆坐看牵牛织女星
　　
　　 坐看牵牛织女星。如果一个人的时候，则显得清冷寂寥些。两个人的时候便恰如其分，两心相印，惺惺相惜，不说话时空气里也满是无穷无尽的私语。而若是三五个，则未免过于喧闹些，如果是一群，叽叽喳喳，如麻雀开会，耳根不得清静，又破坏了那种清冷怅惘的氛围，则不如灯下读书床上睡觉更显自在了。
　　 父亲的生日恰是七月初七。这个日子对他来讲只是一个数字符号而已，仿佛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不是老太爷，不用请客排宴席大张旗鼓地庆祝。像无数农村老人一样，安静地，平凡地，过着每一天。他是基本不过生日的，我母亲也是，纵然是整生日，我们农村人也很少有人隆重地过。甚至于有的老人根本就忘记了自己的生日。糊涂也是一种境界，无欲无求，不贪不嗔，人生便多了很多简单寻常的安然恬适。
　　 像我父亲和母亲那样的农村人，如果说到爱情很有些不恰当，这是仿佛一个穷人的饭碗里突然冒出一些熊掌燕窝一样，是一种巨大的奢侈。他们之间和大多数农村老人一样，只是那种很平常很实在的夫妻。无所谓爱，无所谓情。母亲的脾气很好，父亲的脾气很坏，两人吵吵骂骂、坎坎坷坷过了一辈子。母亲年轻时嗓子很好，清亮悦耳，人又爱唱爱笑，邻近几个村子商量办个豫剧剧团时，团长三番五次来请母亲加入，却遭到外公和父亲的一致反对。他们始终坚信，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是应该呆在家里围着锅台院子转来转去的，而不是抛头露面做戏子把家里的名声给毁了。于是在外公和父亲两个人的努力改造之下，母亲终于老老实实地做到一个贤妻良母。到了老年之后，父亲的脾气渐渐稀了，偶尔望向母亲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母亲每每无事之际，常常给我闲聊父亲的劣迹，不心疼人，爱发脾气，性格暴躁，动不动就摆男人的臭架子。我因受母亲这些话的影响，自懂事起就发誓，等我长大后，嫁人绝不嫁父亲这样的人。时日渐长，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我也长大了。有时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出去的背影，觉得很是羡慕他们，毕竟两人相依为命过了一辈子，有谁能幸运地和一个人白头偕老，一起走完长长的一生呢？
　　 父亲和母亲并不太看重七月初七这个节日。在他们眼里，这个日子和其他日子一样，就像大树上的一片片叶子，并没什么两样。而那个让无数人烂熟于心的故事，最初却是由我的老祖母告诉我的。那时七夕之夜，每逢晚饭后，坐在一个小椅子上，她揽我于怀里，告诉我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晚风爽面爽心，轻轻拂过面颊。就在老家的院子里，就在我坐在那儿经常听祖母絮叨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四方院子里。浅紫色烧汤花开得寂寞而又倔强，一朵朵地谢，一朵朵地开，前赴后继，英勇不屈，成了这个季节最惹眼的风景。指甲草的红像血一样艳艳的，落花也是热烈而决绝，一地嫣红，义无返顾，很像是那种为爱情舍身不顾的一类女子，宁愿为了爱人拼了命的盛开或凋谢一般。
　　 在祖母怀里，我听着祖母絮絮地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每每此时祖母的眼睛会迷离起来，往事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覆盖了她身体各处的触角。自我记事起，祖父就去世了，祖母一个人守了几十年的寡，辛辛苦养大了几个孩子。她内心的苦积累得时间久了，里面的清泉大概早已被岁月风干，成了枯井一口。但不知道她在讲那些故事时，心里还会不会有一丝悸动，像飞鸟掠过天空一样，翅膀扇起的风，惊起她内心微微的颤栗，唤醒她已经积累了厚厚尘埃的旧梦？
　　
　　 ◆枕上梦魂惊
　　
　　 总是在某个月夜，蓦然醒来。睁眼看去，窗帘外面一片惨白。那定是月光探身进来了。它没有脚，可是它的呼吸像一阵轻轻的琴音，能够猛然消释掉你浓浓的睡意。
　　 此时醒在枕上，四处宁静，思绪便长上了一对薄明的翅膀，背上驮着朵朵月光，扑喇喇地翻越一层又一层夜之内或夜之外。它一定飞过无数树丛，那树丛里的阴影像是如影随形的恶梦，里面有魔鬼狰狞的面目和尖利剌耳的声音。它一定飞过一座又一座山，那些山一柄一柄巨形的刀子一样，森森林立着，高高低低地屹立着，像是想要剌穿你披挂了经年的面具或武装。再或者，思绪经过的地方，会遇到有一两只猫在树上追逐嬉戏，几只老鼠大摇大摆地在做着地下工作。再或者路上的电线杆一根又一根立着，看着看着，你觉得这电线杆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叹号！只是这叹号，在月光轻柔的浸润之下，少了些阳刚之气，多了些阴柔之美。
　　 再然后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拉开窗帘，感受凉凉的夜风穿心而过。站在窗台前，望着万家灯火消失殆尽。四周一片死寂。寂寞像一只只蚂蚁，开始噬咬内心的每一个角落。疼痛的，酸辣的，甜蜜的，苦涩的。斯人斯事纷纷涌现，鸽子一样，忽啦啦掠过天空。它们在心灵的高处低处盘旋不已，或独舞或齐舞，带来一些声音，一些影子，鲜活生动，然后渐渐飞远。
　　 岁月多么像是一面土墙，不停被季风剥离着。斑驳淋漓的表层，风化的是昔日明媚的色彩，而那颗内核经过时间的摧折，却再也不能坚实如初。这多么像是一个人，你必须要学会面对岁月一层又一层的风化，青春的容颜，爱情的鲜丽，生命的敏锐，身心的棱角，都将一层层被季风无情地抹平。再回首之际，我们还认得我们自己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林黛玉的青春在爱情死去之后彻底凋谢，张爱玲的青春在爱情离开之后彻底老去，李清照的青春则在赵明城去世之后烟消云散。尘世间有多少痴情女子，一生一世，积累起最明媚的青春，只为等一个人采摘。当那个人已然不在，当爱情远离，这明媚的青春也必将慢慢消逝，从此不问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空对云卷云舒风起风住，心情恬淡一如这满地的月光，春也安然，秋也安然。
　　
　　 2010-8-16——201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