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小说】珍珠鱼
陈湘云逛街回来,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下,累得来不及整理,换上丝绸睡衣,便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每每逛街回来,她都会有一种虚脱了的感觉,累肿的脚踝,踉跄的步子,两腿像是绑了沙袋,沉甸甸的。
假如搁在以前逛街,那肯定不会再累的了——那时有韩星陪着她,再多的东西也会有韩星帮她拿。她曾经笑谑韩星就是她的行李袋,走到哪儿东西都可以放在他身上,又方便又轻省。——韩星,想起这个名字,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她呆了一呆,甩甩脑袋想把这个名字从脑袋里驱赶出去。端着茶杯,她照旧蹲在鱼缸前望着那条鱼游来游去。
偌大的客厅,没有别的装饰品,只摆放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那条热带鱼正在缓缓游动着。那是一条比较珍罕的鱼,名叫珍珠鱼——名字很好听。——颜色为高贵的银灰色,全身和鳍装饰着珍珠型斑点,游动起来卓尔不群,看起来分外美丽高贵。
这样的鱼其实是不易养活的。这是第几条了?死掉的那些,一条一条地被孙武斌捞出来,然后扔到花园里埋在一棵棵木棉花树下作了花肥。孙武斌眨着被脸上的横肉挤得分外小小的眼睛,望着那死掉的鱼,轻蔑地笑道:“哟,还革命哩,革命的结果是死路一条。”然后用一把特制的钩子把死掉的鱼钩出来。
他要陈湘云和他一起埋葬死掉的那条珍珠鱼,说是两个人为它送葬它就不寂寞了。
花园里的花总是四季开放着,芬芳的香气,飘散在花园里,陈湘感到有一种晕眩向自己袭来——很像被人施了迷香。她看着孙武斌微笑着把那条死鱼埋在又一棵高达15米的木棉树下,他的表情很像做一件慈善的事情,很是温和慈祥。
“你的脚真漂亮,像一块美玉,无瑕,晶莹,透亮。”两人洗过了澡。孙武斌用手托着陈湘云的脚踝,仔细端详着,那种神情再专注不过。十个脚指甲要么涂着紫色指甲油,要么是粉色的,再或者是黑色的或蓝色的,反正每一次,他都要求陈湘云要涂换上不同的脚指甲油,他说“这是为了避免审美疲劳”。
然后他用右手食指轻轻掠过陈湘云的脚面,像是鸟儿掠过天空,让陈湘云心里陡然刮过一阵寒风。再然后他开始用嘴唇轻吻陈湘云的双脚,脚腕,脚面,脚趾,脚尖,脚跟,每一个地方,他都吻过,动作轻柔,体贴至极,像落花飘零在水上,像琴声拂过月光,像草丛被一阵风搂倒。
热带鱼在鱼缸里缓缓地游动着,无声无息。它椭圆形的身体灵巧地旋转,静默,腾挪之间,身上的珍珠鳞片闪闪发光,全身看起来珠光宝气,相当漂亮华美。大大的席梦思床上,呻吟,喘息,响动,在它,仿佛是一场别人的游戏,与它无关。它只是缓缓游动,慢慢地很有风度地游动。
激情之后,陈湘云躺在床上,像一朵开累的花,依旧微微颤栗着。孙武斌穿上雪白的衬衣,再着好一袭黑西装,整个人精神抖擞,神采熠熠。照例,孙武斌临走之前会在席梦思床上扔下一迭厚厚的红票子在床上,再捧着她的脸蛋轻吻一下,和她道别。最后,他会再把陈湘云的脚捧起来,像是捧着一对美玉,轻轻摩挲,爱不释手,依依不舍。
门“咣”地一声被带上的刹那,陈湘云会颓然地用被子蒙住了头,然后突然把被子一脚蹬掉,把那厚厚的一迭红票子撒得满床都是。她睁大眼睛躺在床上,躺在那些红票子中间,她的眼睛里面映射出一迭又一迭红票子,孙武斌的小小的眼睛,他微笑着。
这样的场景每星期四上演一次,演员只有两人,孙武斌,陈湘云。观众只有一个,那条热带鱼,珍珠鱼。只是珍珠鱼仿佛受不了别人的恩爱,总会一条条死去。然后孙武斌每次来,都会不动声色地把那些热带鱼用钩子钩出来,然后和陈湘云把它埋在那棵木棉树下。木棉树在热带鱼尸体的滋养下,桔红色的花开得格外妖艳。
每到三四月份盛开时,陈湘云都会坐在木棉树下,望着那一树桔红色的花朵,痴痴地望着。她觉得每一棵桔红色的木棉树那圆形的花朵都像一个个嘴巴——珍珠鱼的大嘴巴,随着风的吹动,一张一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一朵花就是一张嘴,一树一树的木棉花,就成了无数张嘴,这无数张嘴,纷纷议论纷纭,陈湘云耳朵里就有了无数的声音。听着听着,她会捂住耳朵,忍不住尖叫起来。
偌大的花园别墅,并没旁人,小时工总是打扫完毕之后无声无息地离去。除了珍珠鱼,一如既往地在鱼缸里怡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终于有一次,星期五,她打了电话给韩星。还没开口,她的眼泪纷便纷飘落下来。她哽咽着说出了自己的地址。
韩星来看她了。望着这华丽的房子,他似乎进了一个宫殿,耀得他眼睛都花了。他手里掂着大包小包的,家里腌制的棕黑色咸菜,母亲为她做的金黄色变蛋,爹做的黑色豆腐干。韩星一边儿往外拿东西,一边告诉她幸好有她寄去的十五万块钱,已经顺利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她母亲已经出院了,现在在家里静养,只是很想她,想见她一面。
韩星说着,眼圈红了,他埋怨陈湘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往家里打电话?两人在同一个城市,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连结婚的钱可都准备好了。他问,她为什么住着这么好的房子,她为什么好长时间不给家里一个信儿,她是不是……
陈湘云无话可答,她只是哭着一头扑进了韩星的怀抱。韩星忍不住吻住了她。两人纠结在一起。呻吟,喘息,响动,哭泣,眼泪。这些都与珍珠鱼无关,它只是缓缓地游动着。不知道它可想念自己死去的兄弟姐妹。或许它什么也不想,因为不想念而让它轻松地游动着,游动就是它唯一活着的意义。
席梦思床上,场景依旧,只是变成了两个场景,男主人公不停变幻,星期四时是孙武斌,星期一时是韩星。珍珠鱼也在不停地变换,不同的珍珠鱼,以同样的姿势游动,然后隔一段时间会死掉一条,被孙武斌和陈湘云一起埋掉。
陈湘云逛街回来,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变成了韩星背上背的手里提的东西。两人开心地聊天,吃饭,或者一起看那条珍珠鱼。鱼只是傻傻地游动着。那两根金光闪闪的腹鳍,慧常灵敏,游动时像探路的手杖;在不游动时,也会轻轻摆动,像两根长长的金黄色的流苏。两双眼睛盯着鱼眼,看着它无喜无忧地游啊游,游啊游。
又是一个星期一。两人照旧在床上上演着一幕演了无数遍的戏。淡蓝色的窗帘在轻轻飘动。窗外偶尔传过来一两声汽车喇叭的声音,像是这座大戏台的背景。
珍珠鱼依旧那样优雅自如地游动着。她静静地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疾不徐,不急不躁。透过鱼眼看世界,或许她看到的也只是一口大大的鱼缸。那面明亮的鱼缸就是她所有的世界。有氧,有食物,不用担心其他海洋生物的伤害。只是或许是孤独或者其他的原因,还是一条条死去。死掉的珍珠鱼,睁大眼睛,仿佛死不瞑目。
只是有一天——星期一——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可能珍珠鱼看见了,也可能她根本没看见。也或者她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这世上许多事情原本是搞不明白的,对于珍珠鱼来讲,她好像也不必搞得太明白,否则,以一颗鱼心来揣摸这世上的人心,未免太累了些。
星期一,两个人照旧在床上翻滚不止。女主角是陈湘云,男主角换成了韩星。门突然无声无息地开了,孙武斌走了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两个留平头的男人,一袭黑西装,脸色阴沉得像能够拧出水来。
血,一滴一滴地泼洒在地上。枣红的地板却也看不出什么,只不过比先前更暗了一些。惨叫声,两个人在地上打滚。纷乱的拳头,一脚又一脚踹下去,像狂风骤雨。——两人已经从床上被撂到了地上。凌乱的头发。哭泣的声音。哀告,死寂。珍珠鱼在鱼缸里游啊游啊。突然鱼缸被碰翻了,“哗啦”一声,鱼缸碎了。珍珠鱼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珍珠鱼了吧,鱼缸碎了,还能有其他的珍珠鱼吗?不过也难说,鱼缸碎了,还可以再买,这一笨珍珠鱼死了,还有另外许多条在市场等着买主来挑呢。
到得最后,两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被从窗口撂了下去。随之撂下去的,还有那条死掉的珍珠鱼。两个留平头的西装男人拍拍手,掏出餐巾纸擦擦手,对望一眼,向坐在床上吸着烟注视着这一切的孙武斌伸出手去。孙武斌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卡,扔向两人。
三天后,市报登载一则新闻:某高级别墅区于星期一发生一起特大血案,一男一女身着睡衣从某楼跳下当场死亡。警方验尸,两死者身上有多处伤痕,大概经过折磨之后才被逼跳楼。其中一个女的双脚齐齐被砍断,不知原因为何。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在两具尸体旁边,有一条珍珠鱼也被撂下来摔死。据警方透漏,大概这桩血案因情而死的可能更多些。目前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2010—7—16——201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