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因祸得福
　　
　　 阿O从北京串联回来，更加趾高气扬。因为他在北京学了不少革命造反经验。他有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那书里有天安门城墙上的红土，有聂元梓的题词。他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航空学院、中国人民大学等造反派那里报名参加了“国际红卫兵”，他最感荣幸的和最最难忘的是受到了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的接见。有位中央首长听说他是阿Q的后代，还拍拍他的光头鼓励他说：“吴凯（阿的真名），既要文还应该要武呀！”阿O回家干脆把名字改成“要武”。
　　 尽管他改了名字，人们还是喊他阿O。
　　 这天，阿O走在江宁的“红卫”大街上，看到街边站着两个人：钱广来和吕秋香。钱广来胸前挂着个大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地主羔子钱广来。字是黑的，写得歪三扭四，像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水平。钱广来的名字上还被红笔打了个叉。吕秋香脖子上挂的是一双破鞋。胸前也有个大牌子，不过是纸的。牌子上写着“大破鞋吕秋香”六个字。吕秋香比钱广来强，名字上没打红叉叉。
　　 阿O没有去看他们，只是对他们吐两口唾沫，避他妈妈的邪气！
　　 阿O走到江宁中学门口时，又碰到一个人，谁？胖子钱吕。
　　 胖子钱吕看到瘦鬼阿就想溜。不溜行吗？他怕阿O造他的反。要知道，他现在成了“黑崽子”见人都要矮三分呢。
　　 “喂！”阿O鄙视地望着钱吕喊。
　　 钱吕装作没听见，继续走。
　　 “喂喂！”阿O上前扯住钱吕耳朵说，“你说，谁是狼谁是猪？”
　　 “哎哟，哎哟！你是狼……我是猪……”钱吕耳朵被扯得痛得钻心，一边龇着牙，一边嗫嗫嚅嚅说。
　　 “放屁！妈妈的，你是狼，我是猪！”
　　 钱吕莫名其妙起来。
　　 “你是披着人皮的狼，我是革命的猪。懂吗？革命的猪是为人民服务的，你是专吃人民羊的狼！猪是应该养的，狼是该打的，所以你现在该打！”
　　 钱吕听阿说要打他，便哭丧着脸求道：“阿O哥，你——”
　　 “妈妈的，放屁！谁是你阿哥，我们是两个阶级的人，是敌我关系，你是我的敌人！”
　　 “那，我就喊你革命猪。喂，革命猪，你最好别打我这个人皮狼。下次我不吃猪肉是了，你要果真想打，就轻轻拱我两下算了，我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的。再说啦，不管猪也罢，狼也罢，我们还是同乡，同类，总归看点老乡同类的面子吧。”
　　 “妈妈的，你当年怎么不看老乡同类面子？少跟我罗嗦，屁股转过来！”阿O命令说。
　　 钱吕只得转过肥嘟嘟的屁股，两手撑地，尽量把肥屁股撅得高些，以便阿O踢。
　　 “浑蛋！那不是屁股，是你脸！记住吗？那是你脸！”阿O用脚拨了拨钱吕的屁股说，“快，我要你把脸抬起来，嘴张着，眼闭上！”
　　 钱吕只得脸当屁股抬起来，张口闭眼，准备让阿O扇。
　　 阿O没有扇那屁股，而是掉转身，让自己尖瘦的屁股对着钱吕的肥大的嘴，然后放一个又响又臭又长的屁，那屁的响声阴阳顿挫，那屁的臭味冲冲绵绵。那屁似乎经过革命造反过，所以，横冲直闯，直奔钱吕的嗓门，钻入钱吕的肚内，一点也没浪费，全部被钱吕独吞。
　　 钱吕被屁薰得直喊爹娘。
　　 “妈妈的，再喊我揍你！”阿O吼道，“刚才我是干什么的？”
　　 “放屁。”
　　 “你是干什么的？”
　　 “吃屁。”
　　 “猪放屁，狼吃屁，这是不是什么和尚敲什么罄？”
　　 “是。”
　　 “我是和尚还是罄？”
　　 “你是罄。”
　　 “放屁！罄是挨和尚打的，你挨我打，我怎么会是罄？”
　　 “革命猪是不该当和尚的，因为和尚是信佛的，是唯心主义。”钱吕低声说。
　　 阿O无言辩驳，自知理亏，但他是“占领者”，是不能认输的，所以吼道：“我说的就是真理，不许你侮辱革命造反派！”
　　 “不敢。”钱吕又低声说。
　　 “量你也没有这个狗胆，滚！”
　　 钱吕两股颤颤，慌忙想逃走。
　　 “慢！”阿O又叫住了钱吕，“你是狼还是猪？”
　　 “我是狼，你是猪。”
　　 “不对！”
　　 “刚才你不是说我是人皮狼你是革命猪吗？”
　　 “刚才是刚才，今后是今后。现在，我是狼，革命狼，专吃你们这些坏人肉。你是人皮猪，专吃糠，养肥了再给我们杀着吃。”
　　 “是，你是革命狼，我是人皮猪。”
　　 “滚吧！”
　　 钱吕真的来个就地十八滚，他怕阿O再叫住他。再说了，他两腿发抖，觉得走不如滚得麻利，所以一滚了之。
　　 阿O望着钱吕那副熊样，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街都在颤动。阿笑了一阵后，又咿咿地抽泣起来。哭什么？那是激动。想不到钱吕的头上，能让他阿拉屎放屁，他成了钱吕的人上人，能不激动吗？
　　 阿O激动的岁月也不太多，文革结束后，原来那个县委书记官复原职，阿O因为是造反派的小头头，传说跟北京的“5.16”有联系，被公安部门收审。
　　 一天， 钱吕跟他娘说要去看看阿O，吕秋香不同意，但拗不过儿子一再要求，只得去找那个县委书记跟公安局打招呼。县委书记发话了，谁敢不给钱吕去见阿，虽然阿O此刻是收审，按规定是不准探视的。
　　 阿O见钱吕来看他，先是奇，后是怪。奇的是自从他被关押以后，以前那些拥前护后的朋友，没有一个来看他的。如今惟一来探视他的，竟是他的死对头钱吕。钱吕不仅来看他，还带来了一大堆罐头水果。能不奇吗？怪的是公安局，不该让钱吕来看他阿这副熊样：因为他被关押在小号内，脸色发青，没有血色。手上戴副手铐，铐子锃锃发亮，身后还跟着两个公安人员。他们都别着枪，不杀人也吓人。
　　 阿O坐在受审椅子上，那椅子是固定的，搬不动。钱吕坐在审判席上，骚婊子陪在左边，陪在右边的是一个老头，县委办公室的主任，据说，是县委书记派来了解情况的。
　　 “喂！”钱吕嘲弄地望着阿O叫。
　　 阿O没有吱声。低着头，其状更像对虾。
　　 “喂！”钱吕猛拍了一下桌子，“你说，谁是狼，谁是猪？”
　　 “你是猪，我是狼。”阿抬起头来直视钱吕。妈妈的，我才不买你这个驴蛋账呢！
　　 “放屁！你是猪，我是狼！”钱吕吼叫着，像个嘶叫的大叫驴，“你是蠢猪、笨猪、被骟了蛋的腌猪！我这个狼，命大、福大、造化大！专门吃你这头没毛的秃猪骟蛋的瘦猪！”
　　 钱吕越骂越有劲，竟走到阿O跟前说：“把脸撅起来！”——脸就是指腚。
　　 阿O没有理睬。
　　 钱吕又说：“把腚掉过去！”——腚指脸。
　　 阿O把头紧紧地夹在两腿中间，仿佛是一只鸵鸟，头埋在沙堆里就啥事也不管了。
　　 钱吕拍拍阿O的屁股戏弄说：“你这脸太瘦太尖，大概是坐在蒜臼子上坐的，我来替你调理调理。”说着把阿O上半身夹在胯下，那意思是让阿O做他的蛋，然后用双手敲打阿O的屁股，唱道：“扇扇你这革命脸，让你今后别冒险。揍揍你这蠢猪腚，让你今后别耍横！……”
　　 阿O想发作，但无法发作。一来钱吕骑在他的脖子上，他扬不起头挺不起胸，二来身后有两个彪形大汉，若要反抗，这二位大汉准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只能忍。他本着一个原则：不说话，不讨饶，决不会像驴蛋当年那副熊样！想到此，阿O又暗暗地兴奋起来。妈妈的，是老子先整你的，是老子给你屁吃的，你现在整我不过在我之后，不管怎么样，老子是占了先的。
　　 钱吕戏弄了一会儿阿，在母亲的催促之下只得离开。临走时说：“秃驴，你小子今天该认识钱大爷了吧，不过，你钱大爷宽宏大量，给点东西让你补补身体，将来出来，咱们再平等竞争。看看到底谁是狼，谁是猪！”说完哈哈大笑而去，阿O又被关到了小号子里。
　　 阿O望着钱吕送来的那堆东西，本想甩到牢门外，但细看看水果鲜嫩嫩，罐头也不错，就不摔了。妈妈的，不吃白不吃，什么羞辱不羞辱，吃了东西就没羞辱！
　　 阿O把香蕉苹果吃了一半，然后打开水蜜桃罐头，仰脖就灌，刚灌了一口，阿就吐了出来。咋啦？罐头里的水应该是甜的，怎么是馊的？像马尿一样，腥臊烂臭的。阿O拿起盒盖看看是何时出厂的，只见盖里贴着一块白胶布，布上写着一行字：秃驴，你当年让我吃屁，我现在让你喝尿。我的尿你还喝不到，那是母驴尿，够味吧！嘻嘻！”
　　 阿O气得大骂钱吕不是好鸟日的，将来有朝一日，我阿手里有权，非把你个驴蛋捏散黄不行！
　　 还好，阿O被审查几个月后，认为没多大问题，手里也没有命案，家里也没贪占公家东西，只是文革中言语过于激烈些，教育教育就行了，所以不久就放了出来。
　　 接着，老三届的学生全部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钱吕虽然有母亲的关系，但还是下放了。说没私情还是假的，因为别人都下放到老远的山区，钱吕却安在郊区，每天能回家吃饭睡觉。
　　 阿O因为是中专校毕业生，按政策留城，所以，理所当然地进了工厂。这可是阿O做梦也没想到的。
　　 一天，阿O到县油化厂报到，出门正巧碰倒钱吕。
　　 “喂，还记得你说的话吗？”阿O对钱吕冷笑着说，“狼行千里也吃肉，猪行万里仍馕糠。如今，你是吃肉呀还是馕糠？”
　　 “秃驴鸟，你不要高兴太早了，我虽然下放，照样吃肉。你固然捞个小工人当当，不是笑话你，二十几块钱工资，你想吃肉还吃不起。”钱吕也不买阿O的账，“不过，像喝驴尿，你还是在行的。”说完又哈哈狂笑一阵。
　　 阿O看钱吕大笑，也跟着大笑起来。他笑的声音比钱吕还响，还脆，还有拖腔，拖腔里还带有颤音。
　　 他这一笑，钱吕倒莫名其妙起来，立即将自己的笑声戛然而止，怀疑地望着阿，看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有神经病，还是大脑不正常。
　　 阿O见钱吕停止笑声，也立马止住了笑，悻悻地望着钱吕，愤愤地骂道：“婊子养的！”
　　 “野种揍的！”钱吕也回敬了一句。
　　 两人没有交手，相反是静静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