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曾留下飞鸟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印）泰戈尔
　　
　　 从秋至起，秋天已经盘踞城市多时，可清晨的阳光仍然尖锐难耐。虽然城南性格并不灰暗，但也不妨碍他对这强烈的朝阳的厌烦。迎着刺眼的阳光去公司，这是他不乐意上班的第一个原因。可是不上班他又能干什么呢？活着就是为了上班，就像上班为了活着一样，失去其一，便单调了。人总是这么矛盾，世界万物的真谛就是以矛盾为核心。城南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自豪，即便是小小不言，也不失为创新。
　　 从出门起，他就觉得今天与往常不一样，虽然他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出门。一路上观察，终于在一个转弯口他意识到哪里不一样：今天的行人要比往常多上一倍，而且尽是奇怪的人。那些多余的人穿着各个季节的衣服，行为怪异，甚至可以说是怪诞，有哭有笑，有絮絮叨叨，有踽踽独行，有愁眉苦脸，有歇斯底里，还有一些傻愣愣地站着，看着不算风景的路面。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一向不喜欢琢磨别人，除了亲人和喜欢的女孩，包括领导他都懒得理会。
　　 他错觉到好热，习惯性地抹一下额头，干干净净，不油不腻，什么都没有。秋阳就是秋阳，再明媚，也不过是纸老虎，没有什么温度。他心理舒坦许多。
　　 再过几分钟就是到公司了，他脚步不由自主地缓慢。那些讨厌的嘴脸、口是心非、自私自立、勾心斗角，那些笑脸背后阴暗的心，还有主任可憎的面目，不止一次让他想到辞职。可是辞职又怎么办？买不起房子，结不起婚，赡养不起父母，更没有脸追想追的女孩。虽然这点微薄的工资仍实现不了这些，可至少能让他活得安稳些，不至于让自己一无是处，一无所能（能忍耐也算是一种能）。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脚下有一滩已经发黑蕴含着恐惧的血。他晕血，对其也不好奇，平常见到这些，他只会迅速躲开。他径直走到路边被修剪整齐的草丛，用手拨一下茂盛的草叶。哈，自己的手琏——红绳子串起的一块小玉。刚想俯身去捡，小玉上的一滴已经干了的血阻止了他。这真是他的么？怎么会有血？或许别人也有一块也说不定呢。他摇了摇头，没有捡，继续行走。明明就是自己的嘛，上面的一个瑕疵就像胎记一样，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可是他没有停下脚步，既然血霸占了它，那就算是他的，现在也不属于他了。
　　 在进公司之前，他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个奇怪的男人还跟着他。男人长得温厚质朴，胡子没有刮，有些粗犷，衣服也奇怪，哪怕是在农村也不过是九十年代人才会穿。男人目光涣散，却始终盯着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渴求被原谅的人。可是明明不认识他呀。或许是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这么一想，所有的不解就都解了。
　　 城南笑一下，走进公司。
　　 前台的女孩一如既往地早早坐在大厅中央的开放办公室中，她眼睛红肿。由于悲伤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注意到他的来到。城南在电梯口停留一下，想前去关心询问，可是前不久他才向她表白过，被她委婉拒绝了。
　　 他的心仍为她的悲伤而隐隐作痛。他最爱看她的笑脸。
　　 电梯里，他想如果他工资再多一些，职位再高一些，家庭背景再好一些，他就有底气死缠烂打了，她还是有可能属于他。因为她不讨厌他，她曾经说过自己欣赏温文尔雅的男人，而他自知自己就是这样的男人，这也是他敢表白的动力。之所以会失败，或许她是怕他给不了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吧。
　　 电梯停下，他和一个曾经有过摩擦的同事一起走出电梯，两人在电梯里没有一句话，相互视而不见，见而不语。就这样，挺好，看谁先求到谁。
　　 公司里今天人的表情都不好，阴沉沉死寂寂的，连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大呼小叫，喜欢用脾气证明自己权威的主任都像死了亲人一样，拉着个倭瓜脸，有分可笑。前几天总部下来视察，结果应该出来了吧。一群庸俗的人，有什么啊，平时懒散，疏于修饰工作边幅，现在得了应有的报应。做了就要有担当的勇气，城南嘴角露出笑意，此时，公司也只有他能保持风度了。他潇洒地转了个身，想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却被窗口天边的白云给吸引了。
　　 他忘情地走了过去，窗户没关，清风吹过，抚过落地窗帘，窗帘随风起舞。像是优雅的妇人随着轻扬的音乐，手臂摇动，舞动锦绿色的旗袍或深红色的遮踝长裙。
　　 倏地，他的目光像是变铅一样，垂直下坠。马路边，他看见自己的爸爸。那是一个五十多岁沉默寡言的男人，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明明在家乡小县城报社上班，难道已经退休了，来看望自己？也可能不是他，他头发是花白，不是全白，才一年不见，不可能这么老。可是，这时妈妈也出现了，出现在爸爸身边，由爸爸搀扶着。爸爸他可能认错，因为他从小就和他和陌生，但妈妈不可能认错，她就是他一半的灵魂，她的一个脚步声，一声呼吸，一个眼神都是不可复制的。在他心中，绝对不可复制。
　　 他感觉到天旋地转，身体轻得如鸿毛，几乎可以随风远去。他混乱了。他闭上眼睛。
　　
　　 待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全是烟雾，白濛濛的世界，飘渺到万念俱灰。他低头，脚下什么都没有，恐惧，或者比恐惧还要强烈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令人清醒。他缓缓展开手臂，烟雾消失了。
　　 果然，他站在天空中。往常孤傲冷漠的城市就在他的脚下，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迷失在沙滩上，由于寂寞，它拉长影子一人和沙子玩。
　　 一切都是真的，都是假的，都是存在的，都是虚幻的。
　　 那被他刻意隐藏在记忆深处，已经被粉碎的灯火阑珊的可怕夜晚，重新粘合到一起。尖锐的刹车声，刺眼的灯光，颤抖的倒置的天地，还有一张张因恐怖而惨白的面孔，血像一团毒蛇在街道上四处游走……
　　 那一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他仰天质问蓝得可怕的苍穹。没有任何回答。本来生动的世界在他眼前，炸裂、坍塌、萎缩、衰竭……
　　 他慢慢蹲下，捂着脸。白云被风吹着从他身边飘过。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重新响起了城市的嘈杂声。他收回手，轻轻站起来。混乱肮脏的汽车总站里，人们来来往往，摩肩接踵。西面的天空，落日掩映在灰色的暮云中，像炸弹爆炸的瞬间，浓烟与剧烈的火构成一幅夕阳与云的静态战争画面。
　　 时间似乎与他无关，对他来说，不可一世的它已经成了他手中的钟表，只要拨弄一下，他便可以自由穿梭。
　　 环境不是他所关心的，因为他刚才在躲避中想到了妈妈。那么，妈妈会不会就在这里呢？他站在人群中，不碍任何人的事，四处搜索。在一辆即将开动的长途汽车上，他看见了妈妈泪眼低垂地靠在车窗边。他走上长途汽车，汽车开动了。
　　 长途汽车上人不多，爸爸依靠在坐位上，闭着眼睛，雪白的头发和他漆黑的脸相互抵触，折腾出各种痛苦，却无间地融合到一起。妈妈坐在内侧，怀中抱着一个由红布包裹的盒子，凹陷干涸的眼睛黑出无尽的绝望。城南用手摸了摸盒子，感觉到里面自己残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温度，但那不是由跳动的血液给予，而是烈火咀嚼过附在碎骨头上的余热。
　　 让他抱一会吧，您太累了。城南想。爸爸慢慢睁开眼睛，从妈妈的怀里抱过骨灰，紧紧守在怀里，忽然失声恸哭，惊动了车子里稀疏的乘客，引来猜忌和莫名其妙的目光。
　　 城南穿过爸爸，俯身趴在妈妈的膝盖上，遥远授乳的记忆、轻拍朦胧的哼唱、慈爱笑容的温馨……温暖一点点汇集，他仿佛置身在某一个和睦的黄昏，被妈妈哄着，吮着拇指入眠。
　　
　　 微风徐来，蝴蝶蹁跹，青草阵阵涟漪。他在躺在草地上，于和煦的阳光中醒来，睁开眼，蓝蓝的天空，白云飘飘。可是他却再次闻到那股与他相伴十几年的恶臭，如从古井般的深渊里传出来。他经常会闻到这气味，每当它出现他就会烦躁不安、反复无常、乖张暴戾，尤为孤独。此时他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抵抗。如果还有连死了都害怕的事，那只能是后悔，不可能是邪恶。
　　 于是他寻着这条线索，走向自己的记忆深处。那不知何年何月被他亲手埋在童年废墟的荒冢，已经被蒙尘的阳光长霉的长风生锈的时光覆盖遮挡。他翻过高山、涉过湖泊、穿过森林、走过黑夜、闯过荆棘、顶着雷雨，却在一个荒草疯长的世界迷失了。当初的残垣断壁早被枯荣的野草淹没在寂寥之中。找不到了，曾经被他掩埋的事件。
　　 那个男人再次出现，长相温厚质朴、胡子没有刮、有些粗犷、衣服奇怪的男人。城南知道他与此有关，一定有关，不然他不可能一路跟随着。城南朝他走去，离得越近寒意就越重，当他站到他的面前已经被凛冽的寒意击破坚强，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除了悔恨，没有东西可以吓倒死亡。这么想，城南的勇气如涌云般再次成型，洁白，盛大。
　　 他毅然盯着男人的眼睛。忽地，一颗颗恒星相继膨胀，直到变成硕大无朋的红巨星，然后迅速坍塌收缩，接着一声声“轰”响，极亮的光芒扼杀了一切，目光如飓风中的稚嫩的草叶，顿时消失。城南抓着自己的头发，头痛欲裂，他表情痉挛，这种从内部的爆炸毁灭性打击致使他绝望。万劫不复的想法巉石般固执地占据了他的思想。
　　 良久，良久。似乎能看到时间像极光一样浩荡飘渺，似乎听得见黑洞引力的呼啸声，一个星系如初生婴儿般逐渐成长。宇宙重归死寂。那些没有变成黑洞的白矮星孤伶伶地隐藏在冷酷的黑暗中，心有不甘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痛苦慢慢消退，城南恢复了视线。广袤的草原长出了楼房，街道，路灯，医院，车辆，学校，超市，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百无一用的流浪狗，翘着长长尾巴的猫，树木，雾霭淡淡的清晨，那些消失的长大的苍老的陌生的熟悉的小镇居民重复十几年前的模样。
　　 但这一切没有声音，像斑驳的黑白无声电影。他的目光不受自己控制了，像是被操纵的摄像机，转向一个院子。好多人围观，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不顾莹白的乳房和微鼓的阴部的羞怯，悲壮地堵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屋，包括他红着眼睛像头猛兽的丈夫。院子里围满了人。屋子里那个男人，城南再熟悉不过，可是看着他如老鼠一样的仓皇地穿着衣服，他又觉得陌生了。他就是这个男人种出的树？城南为身体里有他的筋骨血肉而感动可耻，甚至想拿刀刮去男人精子长出的一切肮脏，只保留妈妈的善良。妈妈呢？他强硬地扭动镜头，操作者顺从了他，把镜头转向他家屋子：妈妈抱着一个极像他的男孩，紧紧关上门，软弱地哭泣，还不敢哭出声音。那个男孩是城北，他的孪生兄弟。
　　 原来还有兄弟，那个小男孩，城北，他弟弟。他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包括有城北在的童年时光都不记得了。六岁以前，他的面前是一片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接下来的情节被剪辑了。再次开机，第一个画面是那个男人，一路跟随城南的男人。他推开门，自己的妻子——曾经赤裸的女人用一根磨旧的黄牛皮皮带将自己悬挂在吊扇上，不久前的悲壮的脸被头发遮挡，纤弱的身体化成一条枯萎的蔓藤，依旧或者说是更强烈地缠绕着它活着时的依靠。
　　 男人枚像成熟的豆荚，自然而然地炸开。他消失了。
　　 说不清多久，一些相关的回忆被总是不断创造出的故事积压粘合，直到再也不分开。所以，也只是一个画面跳转的时间。
　　 学校在镇子东面，回家的路上有一条意境幽远的林间小路，城北低眉顺眼的背着书包跟在城南后面。突然，一条黑狗从林间窜出来，冲着城南狂吠，吓得城南一哆嗦。与此同时，城南听见弟弟喊了一声哥，只喊出一个字，像是被某利器斩断一样。城南转过脸，男人手中拿着柄滴血地斧头，小小的城北倒在他的脚前，头上如峡谷的伤口，流出熔岩般的血浆。血像恶魔，缓缓流淌，积聚在低凹处，形成一个血洼，死死地拴着城南的眼睛。城南脊梁僵硬，由于过度注视，以至于之后发生什么他都没看清。
　　 黑狗猛然冲向那个男人，撕咬着他衣服、皮肉。被醒惊的男人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沿着河流一路狂奔，最后站在河流的关节处——闸口上。回过神的城南远远地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挥着斧头对准自己的头颅，一下，两下，第三下没有砍出来男人就像一只摔落悬崖的野兽，坠下已经打开正在奔涌河水的闸口。
　　 后来，他们搬家了。县城要比小镇繁华一些，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影片经过漫长的空白之后，城南看见幼小的自己拿着刀，蹲在地上，残酷地割下了自己的影子。在空旷的郊外田野，他挖呀挖呀，直到挖出一个深不见底的井，才将影子扔下去，然后再用一捧又一捧的泥土将其埋葬。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他面染余辉，一步步走远、成长，而身后的被遗弃的小城猝然坍圮，随后荒芜，落寞。
　　
　　 始作俑者仍站在城南面前，但城南选择了转身。遗忘，是对他的最好惩罚。就像宇宙的白矮星，比死亡还可怕的孤独，生死不离的悔恨。
　　 天空突然变了。东方一股根基博大的乌云正向穹顶涌来，城南不觉丝毫恐惧，他迈着步子，向西走去，因为前面一扇巨大的门已经打开。
　　 巨大的门前城南犹如一只蝼蚁，他仰脸企图望见门顶，可门自九霄而下，上端是飘渺的云天，目光所及处不见尽头。他犹豫一下，想转脸，可转到一半时停住了。就这样走吧，应该就这样走。
　　 门里天清云舒，脚下是一片无垠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城南奇妙地站在上面。
　　 现在可以转身了。那个男人进不来，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口，他头顶上已经是乌云密布，闪电如蛟龙翻滚其中。
　　 要是有一只小船就好了，正想着，城南脚下出现在一只小船。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双手掂在颈后躺在小船上。无风无浆，小船自然飘动，向西。前面天空的白云从一只磅礴展翅的凤凰悄悄变形，变成了城北那天真可爱圣洁的脸蛋。
　　 门外已经大雨滂沱，男人跪在地上，像泥塑一样，被雨水一点点融化，最后变成一滩泥水。
　　
　　 那一步是无意的，是场意外，城南想起来了。
　　 那天夜晚，他心情非常好。拿了工资，同事们一起吃饭，大家有说有笑，酒到酣时，彼此互诉衷肠，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同事们都是性情中人。包括爱大呼小叫张牙舞爪的主任都是因为压力太大才性情多变。让些他感觉到温暖，他下了决心，从此以后要和他们一起好好相处。还有他喜欢的女孩，晚饭后，她跟在他的身边，红着脸羞怯地说她周末没事可做，问他的电影票还在不在。妈妈还打过电话来，母子俩亲密地笑谈许久……
　　 他觉得生活真好。他想拥抱一切。他想，自己无所不能。他想，世界就是他的，任他创造。他解下自己手上的红绳小玉手链，像个自豪的孩子一样摇转，就在他什么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手链飞了出去，他俯身去捡，一辆卡车疾驰而来，一切都变了。
　　 这些理由足够送他坦然离开了。他微微一笑。此时，城北欢快地叫了一声哥哥，虽然还看不见他，但他就在那个方向——云朵后面一颗巨大的星球上。
　　 妈妈，那些我爱过爱过我的，还有那些不认识的善良的人，祝福你们！城南真心地为那些有温度的人们祈祷。
　　 门，无声合上。小船乘风离开水面，飞向阳光葳蕤的云端——那个有城北的地方。
　　
　　
　　 完
　　 201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