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现在这事，权大法大，说不清的。”“县领导都说了话，谁能顶得住呢？”“省了这份心吧，这不是我们能干得了的事啊。”“你得先去注册，然后才能申请贷款。”“领导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石英县城之行，不仅毫无效果，而且听到的全是不好的消息，带了满脑子的问题，回到家里，已是晚上。走了一天的路，石英很累了，他疲倦地卷缩在粪吭的木棚里，久久不能入睡。他初次感受到事情的复杂，在他过去的想象中，石头村人只是愚昧无知，不思变革，安于贫穷，总感觉自己是先知先觉者，只要肯努力，带头行动，便可有成果。不曾想，事情办起来却如此的力不从心，你才刚刚有了想法，人家却早就动了手，而且连县太爷都说了话，马上就要签合同，这就意味着，事情已经是决定了的。这可怎办？难怪村民们宁愿晒太阳，也懒得思进取；也难怪年轻人纷纷往外走，尽管吃苦受累，也不愿正视这改变山村面貌的责任，再好的事办起来也困难。他眼前浮现出石怀财鄙夷的目光，县长、乡长吓人的头衔，还有那承包商鼓鼓的钱包。他不禁感到，这不正象是压在山民身上的三座大山吗？自己好渺小，好无力。他问自己，难道我很傻吗？难道我不自量力吗？部队首长对他婉惜的表情，爹妈幽怨的眼神，还有石晶无奈的叹惜声，在他脑中走马灯似的旋转。四哑走了一天也累了，早已熟睡，木棚里爹在不住地咳嗽，石英披衣起来，轻轻地向外走去。
　　 弯弯的月亮，撒下清冷的光辉，照在石头村的废墟上，断壁残垣间，绰约着无数的黑影，更象是受苦受难的石头村民，无声地挣扎在这恶劣的环境中。世代受着无尽的苦难，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山民们，从来都是最听话，最憨厚，逆来顺受，却享受不到丝毫的公平待遇和社会发展的成果，就连自己屋檐下的一点财物，也做不了主，随便让人拿去，而大气不敢吭。天那，谁能赐与我力量，地矿局股长的同情，农行行长的支持，都是说在嘴上，说不定不等出门，就会忘记。更何况，如今那美味的山珍，满桌的佳肴，岂盖不过那淡淡的同情？再不行，把那猛如重炮的成捆钞票扔出，有谁不乖乖地成为俘虏？这些，我们小小的山民能做得到吗？石英时而俯视黑影，时而仰望清月，思绪万千，独自流出了无助的泪水。
　　 一阵冷风吹来，石英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好象置身于虎狼鬼魅面前，他抖了抖身子，本能地咬咬牙关，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一股力量充满全身。不！不管有多大困难，我都要尽力，没有决胜的信心打不了胜仗，没有勇敢的精神，办不成事业。我石英就此退缩，还算什么男子汉，还谈什么改变石头村的面貌。不管你是县长、乡长，还是村长，我总要为石头村说话，共产党领导的天下，总不至于没有一个正义之人，我必须闯过这道坎，我要说话！我要说话！他在心底放声呐喊。
　　 第二天一早，石英找到支书石清，将自己到县城的所见所闻，客观地说了一遍，又将自己的想法，滔滔不绝的说出来，“我认为，石头村这点资源，有人已经活动了很久，县乡村三级都有人同意了的，现在正在实施阶段。如此一来，不等村民知道，事情就会办妥，等那隆隆的车辆和机械开来时，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了，这等于是挖我们石头村人的祖坟啊！我就不信还没了王法，关键看我们能不能顶得住了。我想，首先将这事说与村民，道理讲透了，统一思想。然后我们尽早动手开采，先下手为强。你是支书，应该马上召开村民大会。”
　　 石清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说什么，末了，才低头思忖着，又缓缓的抬起，这才说道，“这事啊，我与乡党委赵书记作了汇报，他只说了一句话，‘应该开会决定，但县领导说了话’。据他讲，谈得差不多了，初步条件是五十万，三十年，这等于白给人啊。”石清一脸的无奈相，重又低了头，又抬起，继续说，“开会容易，但统一思想难，出面顶得住，就更难了。就咱村这些老弱病残，是群被宰惯了的羊，一声也不会吭的，还指望谁去顶？”
　　 “我来顶！”石英涨红着脸，高声喊出这几个字，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石头村很少响起的破喇叭，经过整理，又传出了石清那病态的声音，“全体村民同志们，请到粪吭参加会议，有重要事情传达……。”
　　 太阳暖暖地升起来，颗颗光针射在黑晶晶的石头上，白日自带三分黑的石头村，今天显得清亮了许多。木棚里的人们走出来，三一群，五一伙地侃着山民特有的笑话。
　　 石英将大伙招呼到粪吭边一颗独有的大树下，看看人不少了，石清迈上树下的大石，提足气力说道：“乡亲们，我们石头村遭受了严重的地震灾害，上级正在给我们盖房子，大家受苦了。现在要说的一件事是，地震把我们村落下面的这块黑石头腾出来了，这可是个宝啊，现在城里人很宠这个东西，很值钱。和大伙说的意思是，我们要认得这个东西，要珍惜这个东西，要自己亲手把它开采出来，不能让别人拿了去。”
　　 说到这里，下面已经唏嘘起来。
　　 “哦，这石头也能卖钱？稀罕。”
　　 “那就卖哇，反正我们留着也没用，盖房不是正要钱吗？有人买，快拿去，这是好事呀。”
　　 “我们怎么开采呀，这东西硬得很，过去几个老石匠都死了，现在谁能凿得动啊？”
　　 石清接着说，“现在，请石英给大家讲讲，他在外面见多识广，也许有什么新的想法，大家认真听。”
　　 石英站到了大石上，他清了清嗓门，拿出部队喊操的气力，声音洪亮地说道：“大爷大婶，哥姐弟妹们，刚才支书讲的事非常重要，也许我们处在大山里，信息闭塞，对脚下的这个宝，还不以为是个什么。但是，这可是我们石头村致富的金钥匙啊。我算了一笔帐，我们村落下面的这块花岗岩石材，名贵的很，足足有一千二百多万立方，光卖荒料，按可采量六百万立方算，就是三十个亿，如果经过加工出售，那要多少钱啊。”
　　 “哦，这么厉害呀！那我们能盖多少新房，娶多少新娘呀，是真的吗？”原来旧村村西住着的老光棍“小碗粥”说话了，“难怪石英这小子放着军官不做，原来是发现了宝贝了。哈哈哈……。”人称小碗粥的老光棍，四十多岁，人们估摸着家里也有几个钱，整天笑话不离口，俏皮话很多，可就是一样，太过小气。娶过两次媳妇，都跑走了，原因是每顿饭只让媳妇吃一小碗粥，别的就更别想了，谁也受不了。因此，小碗粥的绰号就这样叫开了。
　　 下面又唏嘘起来。
　　 “这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只要我们想办法逐步做起来，我保证，用不了一年，全村定会大变样。可是，问题来了，对这个宝呀，我们不认识，可是有人认识，早就垂涎三尺了。现在，县乡村都有人在打着这块宝贝的主意，竟然以五十万的价格，让开发商来开采三十年，大家想想，那我们不是把宝贝白白送人了吗。”
　　 “这可不行，我说咱村黑不溜秋与别的村子不一样，原来是坐在宝上啊。”
　　 “怎这么黑啊，就给这点钱，不答应，让他提价。”
　　 “乡亲们，今天开会的意思，没有别的，我们一定要把眼光放远了，看清了，我们石头村世代贫穷，只要认识了这个宝贝，我们的好日子很快就会到来。为了我们石头村美好的未来，我们村民要齐心协力，决不让外面的人取走我们的宝。”
　　 “外面什么人敢来啊，打断他的腿！”
　　 “可是这县乡都同意了，我们敢阻拦吗？”
　　 “谁敢有这大胆呀？”
　　 “我有！”又是石英的声音，“我们不做违法的事，但是，这是我们全体石头村人的宅基地，是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的，没有全体村民的同意，谁也别想拿走一块石头！我恳请乡亲们，到时如果有人来，我带头，大家跟着就行了。”
　　 “好！”
　　 “同意！”
　　 下面仅有的几个年轻人，半认真，半起哄地高声喊着。
　　
　　 （８）
　　
　　 看着石英的鲁莽举动，石怀财心里一阵窃喜，心想，究竟嫩得很呢，宁可得罪一千个百姓，决不惹下一个当官的，这下傻小子有好看的了，我得给他烧把火。于是，一封黑材料由村到乡，很快报到县里。材料是以社会安全汇报的形式上报的，其内容，当然是针对石英的，将石英说得一团黑，并重点列为社会不稳定分子，具体罪状是，石英从小顽劣，打架斗殴；混入部队后，仍勾引家乡女青年在外地撕混三年之久；退伍后，不务正业，不服管理，与村干部等多人打架，并对抗政府行政行为，阻挠兴办乡镇企业，企图霸占资源为已有。更为恶劣的是，非法召集村民集会，煽动群众与政府对着干。鉴于此，特确定为重点不安定分子，并请上级工作组帮助整顿治理。
　　 材料送出后，石怀财立刻来找副乡长李昆，当他找到镇上小酒馆时，李昆正与南方开发商，关在屋里商讨对策。
　　 “老弟来得正好，快说说情况。”石怀财一进屋，便被李昆拉着衣角，扯到身旁的沙发上。
　　 阴暗的小屋，一张餐桌上，吃剩的饭菜酒水，杯盘狼藉，烟雾填满了小屋，更显得黑蒙蒙，酒气，烟气，与人身上的汗味相混合，刺鼻难嗅。本不吸烟的石怀财，一进屋便被呛得张大嘴巴不住地咳嗽。
　　 “妈的，什么破地方，搞成这个样子，真他妈呛死人了！老子还没吃那，你们都酒足饭饱了，快叫老板娘来。”石怀财表现的十分随便，对这些狐朋狗友，他向来是这样，在他看来，这才是哥们儿，够意思。
　　 李昆立刻喊来老板娘，加菜斟酒，石怀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开发商老板，是个年轻胖子，矮矮的个子，浑身到处都是嘟嘟的肉，他用那小馒头一样的手，端起杯陪石怀财喝了一口，操着浓重的粤语普通话说，“大村长的了，我们的合作很快就要成功的了，听说那个退伍兵小子活动的很厉害了，你可要千万顶得住了。”
　　 石怀财一边大口地吃喝着，一边说，“这小子是很狂，也很能煽动群众，这下有他好受的了，我把他告了。你们等着瞧吧。”
　　 “你能告个啥？有什么具体罪状吗？”李昆瞪着双血红的小眼看着石怀财问。
　　 “嗨！还当他妈的乡长呢，没听说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哼！”石怀财继续大吃大喝着。
　　 “哟哟哟，有文化了啊，和你哥摆文了不是，哪学了个词，用上了啊。”李昆上手摸了下石怀财滚圆的脑瓜子。
　　 石怀财“嘿嘿”地笑了，“领导嘛，不敢和领导比的。”
　　 李昆为三只酒杯斟满了酒，举得高高的，郑重地说，“两位朋友弟兄，这事，我们一定要做成，对那个石英要重点对付，早上张书记还打电话询问情况，说，‘不能把事情吵成焦点，最好是在不知不觉中办了’。所以，下一步的行动，应该重点放在压制石英上，不能给他胡作非为的机会。”说着，李昆又扭头向开发商老板说，“这事就那个数字，我马上向张书记汇报，你放心，等我电话就是了。来干！”三人同举酒杯，仰头喝下。
　　 石怀财和胖子老板走后，李昆立刻拨通了张明的电话，“张书记啊，是我－－，胖子来过了，钱都带在身上的，共二百万－－，嗯－－嗯－－，只等签合同呢。胖子说，‘五十万转让金，马上可以付，其余一百五十万好处费，要见了书记的话才给’。嗯嗯，好的，好的。”说到这里，正要放电话，突然想起石怀财的事，遂又急忙说，“对了，石怀财说送去一份有关石英的材料，送到了县委办，嗯，嗯，是上午十点多送到的吧。嗯，好了，好了，再见。”
　　 下午三点左右，张明书记来到自己办公室，他立刻叫来县委办一位副主任，问说，“收到凤镇乡石头村一份材料吗？马上给我拿来。”
　　 张明副书记分管县委办，有关材料首先送他阅，是理所当然的。这位副主任从收发员手中接过刚刚登记完的材料，一字未签，急忙送到张书记桌上。张书记阅后，批示，“农村教育要抓紧，安全稳定要重视，立刻派工作组进驻．”
　　 两天后，县乡有关部门组成的工作组，在县委办一位副主任和李昆副乡长的带领下，进驻石头村。
　　 工作组是以农村教育试点的名义来的，主要是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教育工作，实际上是冲着石英来的。群众大会上，简短的材料学习和传达上级指示后，重点是工作组讲话。长着一脸猴相的李昆副乡长，表现得异常活跃，他以工作组副组长的身份，讲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唾沫星子乱飞，说到激动处，还“嘭嘭”地敲桌子，实实地过了一把上级领导的瘾。他说，“这个－－，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几千年的稳定，靠什么呢？那就靠着严格的组织纪律。过去那叫儒家思想，有皇帝统领，现在叫社会主义思想，有党中央和各级领导统领。这个能不懂吗？这个－－，现在兴起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那就是要把国家搞乱，文革十年还乱的不够吗？这个－－，石头村，好好的一个村，安安稳稳的一个村，搞什么对抗动员会，这分明是与党中央对着干，与共产党过不去嘛。我们全体村民，一定要以社会主义大局为重，坚决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决不能跟着个别人乱跑……”接着，李昆煸动说，这次我们工作组来，就是帮助石头村搞稳定的，请大家勇跃揭发，看看谁在带头作乱！
　　 石怀财也显示出十分的得意，不时维持着会场秩序，高声地叫喊着，似乎找到了文革的气氛，兴致满高。石清坐在一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仍然是一副泰然的表情。领导讲话过后，主持人要求大家发言，会场陷入沉默中。
　　 石头村人，这些天风言风语，早听说石英的行动得罪了上面头头，心里清楚这会是为谁开的，可是他们大道理讲不来，这主义那主义的也分不清，只有一点想不通，石英这样做为了个啥？还不是为了石头村人吗？而坐在台上的讲话者，又为我们做了多少好事呢？山民们虽笨，但里外还是能分得清的。因而，大家只是谁也不说话，教育会开成了哑巴会。
　　 石英坐在一边，只是闷头不语，他心想，这兴师动众的搞教育，其实是想批判我的，但现在不时兴批判了，只好采取明教育，暗批判的做法，遮遮掩掩，象是不够光明正大，说不定，这是县里个别领导指使而为，并不是真正的工作布署。他打定主义不说话，看他能怎样。
　　 大会没有开出什么成果，工作组接着找群众座谈，个别问话。石头村民人人为石英说着好话，说石英一心为着改变山村面貌，辞了部队的军官回来，决心兴办石材厂，带领村民致富，没有反对党中央。说石英没有插足别人婚姻，也没有打过架，只给我们说村里的石头是个宝，要开发，要致富。如此说着，工作组没有找到半点把柄。最后，工作组还是找石英谈话，从保持稳定的角度，从服从组织纪律的角度，从反对自由化的角度，讲了一堆大道理。此事才算告一段落，但要求石英定期写出思想汇报，再不许乱说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