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蛋蛋
　　
　　 蛋蛋是个福建小新兵，长得虎头虎脑敦敦实实的，圆圆的脑壳，圆圆的眼睛，很可爱。其实他有个很响亮的名字，但是我们都叫他蛋蛋。
　　 认识蛋蛋是我值班的晚上，他因胃出血被急诊送来病区。刚把他放到床上，小新兵一个侧身，哇一大口鲜血直喷出来。护士和实习生正忙着配液体扎针，我随手拍了一下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没事的，闭上眼睛休息，不要怕。吐出来就没事了。”
　　 我这一言既出，小新兵竟哇一声哭起来了，死死拉着我的手用一口闽南腔不断地说，“军医，我会不会死？救救我。”
　　 随他来的小排长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指望不上他来安慰，我只好任由小新兵拉着手，在口述医嘱的间隙不住地说，“好了，好了，别哭，没事的，你住院了就不会有事，输完液就好了。”
　　 好不容易他平静下来，血送来了，小新兵又哭了，“都输血了，我是不是快死了？”如是三番，这个晚上我伫立床边充当了好一阵特别护士。
　　 第二天早上护工推他去做胃镜，小新兵眼巴巴地看着我，“军医，你不陪我去吗？不是你给我做吗？”我是很少陪病人去胃镜室的，看他哀求的模样，破例陪他去了。
　　 胃镜室的同事问我，“你怎么来了，准备亲自动手吗？”我正要推辞，小新兵期待地看着我，我一个心软，于是亲自操刀。小新兵虽然被胃镜折腾地一直在恶心，一听我说出血停了，立刻精神十足，回到病房神龙活现地对排长说，“军医陪我去的，我到了就做，一点没等。外面一大队人呢。”
　　 晚上我去查房，刚进病房，见他床前两个五十岁模样的男女，小新兵一见我立刻大喊，“军医！”然后对那一对夫妇炫耀地介绍，“这就是我的医生，是她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我心想，昨天的血真没白输，瞧瞧这孩子精神的，这么艺术的话亏他想的出。
　　 那对夫妇是他的父母，下午刚从福建飞过来，对我千恩万谢，说了一箩筐的感激话。
　　 几天过去，小新兵已经元气恢复，馋虫开始耸动，查房时问我，“军医，我现在能吃什么？”
　　 我说，“只要不是刺激性的太粗硬的都可以吃。”
　　 他扭头对父母胜利地说，“你看，军医都说能吃了，你们还天天给我喝粥。我要吃蛋蛋！”稍顷又加一句，“我要吃蛋蛋，不要煮的蛋蛋，要荷包蛋蛋！”
　　 他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蛋蛋”是两个标准的迭音四声，加上一本正经地表情，可爱地像个孩子。我实在忍不住，逃出病房笑了个够。
　　 自此，病区里没人再称他大名，统称他“蛋蛋”。
　　 蛋蛋出院后经常给我电话，说连队的训练，说战友。有天下午我正在上班，蛋蛋脸涨的红红的跑来了，我说，“怎么了？”
　　 蛋蛋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说，“我连长不信任我，说我撒谎。”
　　 同事们嘻嘻哈哈地笑开了，“原来是来告状了。”
　　 我看他快要哭出来了，赶紧问他怎么回事。原来是他们部队的纠察（蛋蛋的部队就在我们单位对门）看见有人在我们院门口违纪，远远看着象他，刚好此时他来院探望战友，纠察报上去，连长自然要查问，他怎么解释连长也不信不是他。
　　 我说，“那你找我也没用啊，我也没看见违纪的人。”
　　 他梗着脖子说，“我知道，就是想来找你说说，你相信我吗？”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们连长打电话再解释一下。”
　　 他大喜过望，却又犹疑地问我，“你说了管用吗？”
　　 同事们笑道，“你放心，你连长不才是个上尉吗？军医都少校了，这点能力还有。”
　　 过了几天蛋蛋给我电话，说，连长找他了，事情调查清楚了，不是他。又是一通感谢我。我说，“也要你没做，平时表现好，不然我也不会帮你。”
　　 后来因公差半年没上班，没了蛋蛋的消息。年底回到单位，有一天有电话找我，是福建口音，竟然是蛋蛋，“军医，我退伍了，回家准备继续上学。”
　　 我说了一番鼓励的话，又很职业地说了些保养身体的注意事项。蛋蛋说，“军医，我给你寄了个包裹——”
　　 我忙不迭地拒绝，“哎呀，我不收病人东西的，你别寄。”
　　 蛋蛋说，“我已经寄过了。不是贵重东西，是我们这里的一些土产，还有桂圆。我看你晚上总是看书，平时又忙，桂圆是补的。”
　　 那些桂圆，我后来送给了一位同事。同事说，你这个小病人还真会买，桂圆每颗都挺大的，煮白粥特别好。
　　
　　 2小老板
　　
　　 新兵集训时也是胃出血的高发期，高强度的训练加上骤然改换的环境，每年都有大量因出血入院的战士。这个夜班，刺耳的呼叫铃又吵醒了我，奔到护士台，一群穿着没有肩章的冬训服的战士，闹哄哄地拥着一个穿着同样的作训服的小兵，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处理完病人，我坐在办公室写病历，一个少尉进来问我，“医生，要不要叫他父母来？
　　 病历上登记着病号的籍贯是广州，我说，“其实没有什么危险，那么大老远，等他们赶来出血也停了。你们自己决定吧。”
　　 少尉笑道，“他家有钱，飞过来就是。”
　　 我失笑，“凭什么说人家有钱，广州也有穷人。”
　　 少尉坐在我对面，说，“他是真的有钱，当兵前是个小老板。”
　　 报纸上成天报导热血青年放弃万贯家财从军，我可是第一次见，登时来了兴致，“他以前干什么的？”
　　 “据说是卖电器，店面挺大，别看现在傻呵呵的，讲起生意经来精明着呢。”
　　 出血这种急诊的特点就在于治疗立竿见影，次日早上查房，看他已是神采奕奕，除了脸色稍微泛黄，看不出病容了。检查结果是最司空见惯的溃疡出血。我玩笑地说，“你看，你还没保家卫国呢，部队先给你做了贡献了。”
　　 小战士长得挺憨厚，还真看不出多少精明来，操着不流利的广东普通话问我，“连队吃的太辣，我不习惯，从来了就一直胃疼。是不是辣出血了？”
　　 我说，“你这病是从家里带来的。昨晚我问你你不是说以前一饿就胃疼吗？那时就已经得了病，只是到这里以后饮食不适应加重了。”
　　 快下班时，我进到小新兵的病房，他半卧着正在输液。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和他聊了起来。
　　 “听你排长说你在家都当老板了？”
　　 “是，我不喜欢上学，高一就辍学了，在家帮我爸妈做生意。”
　　 “人家农村的当兵为了以后有出路或者学门技术，你不愁吃喝的，来当兵干吗？是不是任务派下来不得不来？”
　　 小伙子涨红了脸说，“不是，是我自己坚决要求来当兵的。我爸妈也支持我，觉得部队锻炼人，在我们那里当兵可光荣呢，到了年龄都争着当兵。”
　　 这可是我未料到的。“做生意一样锻炼人啊，你这一来，可耽误挣钱了，损失不小吧？”
　　 “钱以后再挣，当兵可是一辈子难得的机会，男人总要有一次当兵的经历。”
　　 他表情极其认真，带着一点新兵里常见的虔诚，我想笑，觉得他毕竟年轻，还是天真，官方的教育在他还是有些触动的，也有些感动，无论如何，我也是被这种正统教育感召走进军营的，虽然从军三年我已经不再动辄热血澎湃，却也不曾完全冷血。
　　 他父母来了以后，二话不说就拿了一迭钞票要塞给我，我忙着推辞，说了一通不收红包为兵服务的大道理。小战士很生气地对父母说，“你们怎么这样，军医又不是咱们家那里的医生，人家不会收红包的。”
　　 他康复很快，成天缠着我要出院，说耽误训练怕回去跟不上，有几次我查房，看他一本正经地在病房自己喊口令立正稍息的，动作并不特别标准，却认真地很。
　　 他出院前两天，连长来找我，问了一堆问题，诸如这病是不是当兵才得的，是否适于服役。最后对我说，“我们研究过了，他还没授衔，既然有病，不适合继续服役，准备出院后就把他退回去了。”
　　 我吃惊地说，“其实他这病只要注意饮食，不影响正常训练。再说，他真是挺想当兵的。”
　　 连长笑笑，说，“我们也知道他很想当兵，觉得入伍很光荣，他来时据说整条街的生意伙伴邻居都出来欢送了。所以现在才对你讲，请你到时帮我们做做工作，从疾病的角度劝劝他。他现在自己还不知道。”
　　 我很可惜地说，“不能缓缓吗？再让他试试，实在不行再退回去不迟。”
　　 连长摇头说，“不行，再拖就退不了了。马上要授衔了。”
　　 小战士出院时喋喋不休地问我，“我回去能正常训练吗？我现在回去肯定落后了。不知道会不会把我退兵。”
　　 我违心地说，“没问题，凭你的心劲，加加班肯定能赶上。不会退你的。”
　　 过了几天小战士来了，还穿着作训服，眼圈红红地说，“军医，我来跟你告别，昨天连长和我谈了，把我退回去了。”
　　 我笨嘴拙舌地说，“别难过，毕竟你也算有了当兵的经历啊。回去好好干，说不定你能成个著名的民营企业家呢。比当兵好。”
　　 小战士把手里握着的一卷挂历塞给我，说，“军医，这不是送礼，快过年了，给您留个纪念，谢谢你治好了我的病。”
　　 我想推辞，看他抿紧嘴角快要哭的模样，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忽然退后一步，一个立正，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再见，军医。”
　　 这是十年前的事，经手的病人太多，我已经遗忘了他的名字，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军礼。我猜，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短暂的从军经历吧？
　　
　　 3小宋
　　
　　 许翔的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小宋来了。
　　 全病区的护士都已经被许翔折磨得筋疲力尽，他的乖戾和咒骂使派来陪护的战士频频更换。我再次和他的连长交涉时，连长下决心地说，明天我再派个人来，这次一定行。
　　 于是小宋来了，带着士官肩章，一张脸年轻得象刚入伍的新兵。
　　 我对他交代了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很怀疑他能坚持多久，万一他不行，我们又要从本就紧张的护士里抽出人手充当特护了。
　　 一个早上安静得让人不习惯。照例这个时间许翔要为了护士没有一针扎进他已经僵硬的血管咆哮了，我却没听见他嘶哑的声音。我好奇得走到病房门口，小宋坐在许翔床边正念一本书给他听，许翔大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听到没有，至少，他是安静的。
　　 我意外之余，对小宋大为好奇。这个清秀的男孩竟有如此神通？
　　 值班的晚上许翔入睡了，小宋熄了灯到走廊看书。我说，走廊暗，到办公室坐吧。小宋客气地推辞再三，才拘谨地蹩进来。
　　 我做完手上的工作，小宋仍然安静得在看书。我好奇地问，你和你排长关系不错啊，你来了以后他安静多了。
　　 小宋抬起头，看着我，老老实实地如同在连队回答领导提问，我和排长是同乡。又说，他那么年轻得了这个病也够惨的，让让他就是了。
　　 我说，从前那些战士也让着他啊，他还不是一样闹？
　　 小宋很抱歉地看着我说，军医，你别怪他，他得了绝症，父母又不关心，女朋友也吹了，心情肯定不好。我替他道歉。
　　 我笑起来，我怎么会和他计较，我是奇怪他那么听你的话。
　　 小宋叹气说，其实他真够倒霉了，为了结婚借了那么多钱，结果查出这个病，婚没的结了，欠了那么多债。连里很多人都借过钱给他。他心里烦，战士不敢劝，一味让他，怎么行？我来了，还可以劝劝他。
　　 我心里一动，这个年轻的男孩，不只长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心地也很细腻温存呢。
　　 许翔长期卧床，加上频繁呕吐，身上总是一股怪味，连病房都充满了让人作呕的气味。护士动员多次他都因为害羞坚决不肯让护士为他清洗，也拒绝战士的帮助。小宋不管他怎么抗拒，打了水来给他洗头擦身，从头到脚清理了一遍，换了衣服，刮了脸，第二天早上，我玩笑地对许翔说，真是换了新颜啊，小宋功不可没。每次，许翔无法控制地呕吐，那股味道连我们都无法忍耐，小宋居然面不改色地收拾整理，好像早已习惯了一样。
　　 许翔躺在床上成天古里古怪的琢磨吃些奇怪的东西，小宋不叫烦，问了我以后就跑出去不管多远都买来，其实大部分时候他买来许翔也只是看看，根本没有胃口。我有时候看不过去，说，小宋，你别由着他性子，其实他并不想吃，人病久了就会想折腾身边的人，你不必理他。小宋好脾气地说，他没多少日子了，我能顺从他就顺他吧。
　　 混得熟了，小宋时常帮夜班的护士买饭，许翔睡着后，小宋就找了拖把拖地，从不闲着。我说有卫生员呢，小宋你休息吧。小宋说，没事，在连队比这辛苦多了。后来我问小宋为什么连里这么晚才派他来。小宋说，连里最近忙，他们是机务连的，负责飞机维修，他是技术骨干，不是万不得已，连里怎么也不舍得放他出来的。
　　 许翔的生命没有拖太久，夏初的一个中午，小宋惊慌地冲进来说，军医你快来，许翔忽然晕过去了。我冲进病房，许翔已经停止了呼吸。
　　 许翔一直和父母不和，当时他的父母就在病房外，却坚持不肯进去见他最后一面。许翔那个满嘴思想政治工作的指导员借口害怕也躲着，我和值班护士帮着许翔擦身换军装，整理遗容。我怕小宋害怕，说你出去等着吧。小宋眼里满是热泪，却固执地不出去，帮着我给许翔穿上了衣服，细心地抚平每一条皱褶。
　　 大概半年后，逛街时马路对面有人高叫着我的名字冲到我面前，竟然是小宋，一脸重逢的喜悦。寒暄几句后小宋对我说，还记得许翔吗？我说当然记得，怎么了，小宋黯然说，他父母不肯带他回家，他是葬在这里的公墓的。可怜他在这里孤单一人，连个扫墓的都没有。我宽慰地说，你肯定经常去看他是吗？小宋又叹气，说，但是将来我走了，他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许翔死了六年了，他的单位精简，估计小宋早已退伍了。但是我知道，无论小宋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许翔，而许翔，虽然他在这世上只匆匆二十几年，没有来及享受人生，至少他享受了一份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男孩的关爱，那来自他的战友，比血亲还要亲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