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武叹了口气，轻轻把手里的画笔放到一旁的水墨盒上，将目光投向窗外。四月的北方白天也已经有了丝丝的暑热，晚上却依然是夜凉如水。院子东南角那一树海棠开得花枝璀璨，摇曳生姿。季武将目光紧紧锁在那里，似乎在注视着一个曼妙佳人，整个人都温润起来。
　　 良久之后，季武才转回身，行至桌前，将案上那幅新作收了起来，那也是一幅海棠，似乎比窗外的那株海棠更加亮丽妩媚，只是季武似乎仍不满意，只将她们轻轻的拿起放到案下的纸箱里。那里收录了季武最近几个月的所有画心，仔细看，却全都与海棠有关。
　　 二哥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前几天，老爷曾经找了媒婆过来，要她去宁城的杨家，打探下亲家的意思，要在端午前娶了杨家的小姐浅心，季武明白爹的意思，不过是要给二哥冲喜罢了，希望二哥可以借着这次的喜气儿，将身子骨调理好了。季武不知道冲喜能不能真的帮二哥把身子调好，但家中有喜事总不是坏事，虽然这喜事跟他半点关系也挨不上。
　　 窗外，有脚步轻轻走过，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海棠，二哥屋里的丫头。这个时候，怕是海棠刚刚服侍二哥睡下了罢。海棠，应该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吧，可是身子已经完全发育开了，胸前隐隐突起的双峰，衬得腰肢更加纤细，莲步轻移，俨然带了小家碧玉的气韵。完全不似当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想到这里，季武不禁暗暗地笑了。谁又像几年前的模样呢？海棠不像，难道自己像吗？几年前，自己不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走进桐城首富莫家，成为响当当的莫家三少，莫季武吗？只可惜娘去的太早，没机会看见现在的自己。
　　 娘，想到娘，季武的心便隐隐的疼。一幅江南水乡的图画便在眼前氤氲开来。娘，那般温婉柔顺的女子，就如院子里那独自开着的海棠花，温婉静好。只可惜，那样温婉的娘，却不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哪怕看着自己长大成人，也是不能。
　　
　　 九岁那年，娘便去了。也是这个时节吧，季武记得，那时候，院子里的海棠也开得花枝璀璨的。因为有娘疼着，九岁以前的季武也算没受什么委屈。每年的春秋两季，都会有个陌生的大叔来找娘，给娘留下一笔钱，所以季武跟娘的生活，虽然不富有，却也算不上困顿。唯一的一次，是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说季武是个野孩子。那还是季武八岁的时候，八岁的孩子虽然还不十分知道野孩子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那不是好话，于是几个人便打了起来，身子比一般同龄孩子稍显瘦小的季武如何是那几个孩子的对手，基本只有挨打的份儿，可季武不认输，不肯承认自己是野孩子。结果可想而知。
　　 那一晚，娘本是要重重责罚季武的。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娘便不许季武跟小朋友争吵。这也是娘为数不多的家规之一。而犯了家规就要受到娘的家法的惩罚。娘的家法就是让季武抄书，整本整本的抄。最常抄的就是弟子规。所以，季武虽然年龄不大，却练得一手好字，娘很少打季武，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季武忘记为什么又犯了规，被娘罚抄书。因为娘平时要接些女红维持家计，季武就在娘走了之后，找了从前抄好的册子，放到桌上，就跟了来找他一起玩的孩子走了。等到饿了，想起回家的时候，娘早已回来了。
　　 娘平时是不大限制季武出去玩的，所以季武看着仍在低头做活的娘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娘看见季武回来，就问他，该抄的书是不是都抄好了。季武想起出门的时候，放在书桌上的册子，于是勉强笑着说，抄好了。娘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盯着季武看，娘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的盯着季武看，看到最后，季武不得不低下了头，然后娘又问，让你抄的书，抄完了吗？季武再不敢嘴硬，嗫嚅着说没有。娘并不满意，娘要季武抬起头，大声说，于是，季武真的抬起了头，大声的说，没有。娘点点头，一把扯过季武，随手拴上了门，从门后拿了绳子，三两下就把季武吊到了房梁上。
　　 不知娘从哪里找了半截绳头，在季武毫无准备的时候，就狠狠甩到了他的背上，季武本能的叫了出来，娘却并不停手，一下下不停的挥动着手里的绳子。很快，季武由开始吃痛时短暂的叫声变成了连声的哭号。此时，娘的心却似铁石一般不为所动，仍是不肯停下手里的绳子。直到季武大声的讨饶，“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娘，娘，对不起，我错了。”娘这才缓缓放下挥动的手臂，乏力般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身上火辣辣的疼，季武却不敢大声的哭，似乎怕惊扰了娘，那一刻季武似乎突然觉得娘老了，其实，娘还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
　　 很久之后，娘才抬起头，问季武：“你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季武忙不迭的点头，“娘，我知道错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娘。”娘缓缓站起身，将季武从房梁上放下来，看着季武，沉声问道，还记得娘说过的话不？季武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看着娘说道，“我记得。娘说过，大丈夫要言而有信，说到做到；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要敢于承担，不可以撒谎。娘，我错了，我保证，我再也不会了。”娘点点头，伸出手，替季武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一字一顿的说，“嗯，你要记住，记住娘说的话，也记住今天你自己说的话，以后不要再犯了。”季武重重的点了点头。
　　
　　 季武低头，再次抻了抻皱成一团的衣服，拍去表面的灰尘，这才推开门，看见娘仍在屋里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季武没有丝毫犹豫，一直走向娘，站在了娘的面前。因为眼前的光被突然的遮住，娘这才抬起头，看见季武的同时，也看见他头上身上的伤痕和已经撕破的衣裳。娘的眼神开始慢慢变冷。季武知道娘接下来要说什么，是以不等娘先开口，便说，娘，对不起，我不该跟人打架，我错了，你罚我吧。娘抬头，盯着季武的眼睛看，“既然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要跟人打架？”季武没有回答娘，停了一会儿，才说，“娘，我去抄书了。”“等等，先告诉我，为什么知道错了，还跟人打架！”娘的声音变的严厉。季武知道，娘又生气了，可是，自己明明说过，以后不惹娘生气的。季武抬头，也用直直的眼神看着娘，“因为他们说我是野孩子，我不是野孩子，我也有爸爸的，是不是，娘？”娘没有说话，却像被雷击了一般木木的站在那里，良久之后，娘才说道，“季武不是野孩子，季武当然也有爹。今天不要去抄书了，外面的海棠花谢了，你去把它们拾起来，记住，一朵一朵，一瓣一瓣的拾起来。”说完，娘随手拿了个筛箩递给季武，季武伸手接了，回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季武回头，正看见娘怔怔的坐在那里，眼泪扑簌簌流了一脸。
　　 已近五月了。海棠花落了满地。八岁的季武拿了娘给的筛箩，一瓣瓣地捡拾谢了的海棠花。起先，他是蹲在那里的，然后，是坐在地上的，后来直接跪在那里，再然后又变成了蹲，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海棠花却好像一直都捡不完。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照得一地洁白。海棠花就在那一地的光影里，闪着暗红的光，像娘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有好几次，季武都想用双手去捧起地上一团团的落花，可是每次，伸出去的手仍是轻轻的捏了一瓣或是一朵，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惊了花儿的梦一般。
　　 月亮已升上了中天。季武终于拾完了最后一朵海棠花，刚想端着筛箩站起来，脚下一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手里的筛箩也侧翻在地，海棠花重又铺了满地。抬头看看月亮，季武将已涌上眼眶的泪水重又咽回肚子，又伸手揉了揉磕疼的腿，这才重新拾起散落的海棠花。
　　 终于再次将地上最后一瓣海棠拾起，月亮已经偏西了。这一次季武没有急着想要站起来，他首先捏了捏早已酸麻的腿，然后才慢慢试着站起来，等到双腿可以活动自如了，才低头捧起那个装满海棠花的筛箩。一回身，却看见娘正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微笑。娘接过筛箩，一手端着，一手拉着他冰凉的小手，回身向房里走去。那夜，季武睡得很深很沉，睡梦中，好像听见娘在说，季武，要有信心，还要学会忍耐。
　　
　　 四月初八日。宜祈福，祭祀，结亲，开市，交易，求医，动土，登高。大吉。二哥仲文的病还未见轻，不宜舟车劳顿。去宁城娶亲的重担就落在了季武和管家福伯的身上。福伯，季武很早就认识了，就是以前每年给他和娘送钱的那个大叔，不过，自从娘死后，福伯带了老爷一块接他回到桐城之后，季武才知道，他叫福伯，是莫府的管家。
　　 来到桐城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季武都不肯改口叫爹，而是跟所有的丫鬟佣人一般叫他老爷。虽然一直都很希望自己像别的孩子一样，有个可以疼自己爱自己的爹，可是真的一旦爹站在面前的时候，季武还是无法开口叫出那声爹。所幸，老爷也并不强求于他，简短的问了些他和他娘曾经的生活之外，并无多说什么。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季武知道，娘曾经是个戏子，秋海棠这个艺名也曾经响彻大江南北。
　　 老爷将季武安置在莫府西跨院一个新翻盖的园子里。第二年春天更是将原来江南家里那株海棠移了过来。老爷还将原来服侍二哥仲文的老嬷嬷蓉婶调过来照顾季武，改派了一个年纪稍长的大丫头海棠照顾仲文。老爷曾经当着全家人的面说，除了季武和蓉婶，做饭的厨子负责打杂的宝贵以及请来教书的西席和武师张师父之外，莫府的任何人不得擅入西园，否则家法处置。也就是在那一天，季武才真的看见了莫府的“家人”，除了老爷莫顶天，当家主母莫倪氏，以及他们的儿子伯商，媳妇冷氏。以及二娘和他的儿子仲文，女儿叔明。还有一大堆的丫鬟仆人，季武认不清，只记得几个名字，问风扶月是专门负责照顾老爷和大夫人的，霓裳泠儿负责照顾二娘和大小姐叔明，丫鬟巧枝是负责照顾大哥伯商一家的，海棠负责照顾二哥仲文的生活起居。另外还有几个负责粗重杂役的男子，老爷没交代，季武也没去记他们。
　　 九岁的季武不懂得，莫府为什么会需要这些下人，季武只知道，在江南的时候，只有他跟娘两个人，可是很多时候，他们都很快乐。娘常常会看着他，然后痴痴的笑，只是后来随着季武越来越大，娘的笑容也越来越少。到最近这一年，季武偶尔还会看见娘偷偷的掉眼泪。季武问过几次，问娘怎么了，是不是自己做错了，让娘伤心了，季武还说，如果自己做错了，愿意接受娘的处罚，请娘不要生气，不要伤心。娘便会摸着季武的头，告诉他，不是他做错了，是娘自己不小心，迷了眼睛，说完还故意的眨眨眼，说把眼里的灰尘眨出来就不会再流泪了。可季武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不过，娘不想说，季武就不问。
　　 二哥的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许可，搬进了季武所在的西苑，除了海棠，仲文没带别的下人。仲文只比季武大两岁，是季武来到莫府之后最先熟识的“朋友”。仲文，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文文静静的，喜欢琴棋书画，不但精通各种乐器，一手丹青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不过，他很少画风景或者花鸟鱼虫，他只画人物，但都只是一幅背影，就算偶尔画了正面或者侧面的，却仍然看不清面貌。有好几次，季武都觉得二哥的画很像一个人，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似乎是很熟悉，偏偏记忆中又找不到这个人。
　　 搬进西苑之后的仲文，作画的时间明显的少了，而为了不打扰到季武，乐器更是几乎放弃了。更多时候，他用来发呆，或者叫冥想。那时候，他的面前仍是一幅女子的肖像，季武曾经见过那幅画，画面上的女子穿着湖水蓝的长裙，云鬓高挽，一柄流萤小扇恰恰遮住了含春粉面，让人顿生无限遐思。季武总觉得画中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接触的人很有限，为什么会对这个画中女子有种相识的感觉呢？
　　
　　 杨家的小姐，浅心进门了。这对莫府来说，也算大大的喜事了。仲文的新房就设在他原来居住的园子里，没有大修，只在屋子里做了简单的整葺，看上去虽不是富丽堂皇，却也高雅华贵。至少浅心小姐对这个环境还是很满意的，季武能感觉得出来。
　　 冲喜仍然没能挽住仲文匆匆离去的脚步。在丧礼上，季武注意到两个特别的人，一个是仲文的丫头海棠，另一个是伯商的妻子冷凝。除去爹和二娘老年丧子的悲痛外，整个莫府最悲哀的应该就是她们两个了。海棠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比浅心更为难过，显然，这样的悲切用主仆情深来表示已经不合情理，而冷凝尽管没有大放悲声，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悲伤，那种伤不在表面，你也不是时时能看到她的泪，但你若细看，的确能发现她正处于一种深切的悲哀中。就是这种深切的悲哀，让季武对大嫂冷凝多看了几眼，灵光乍现，季武突然之间明白仲文那个画中的女子何以会给他某种熟悉的感觉了，因为那原本就是她不曾见过的冷凝，年轻时候的冷凝！
　　 整个丧葬期间，还有一个人的表现让季武不明所以，那就是大姐叔明。叔明和仲文都是二娘的子女。仲文走了，叔明的愤怒远远多于伤情。她的样子就好像仲文不是因病而故，而是被人谋害了一般。季武不知道她何以会如此，却也不问，多年的习惯，季武早已经养成了用眼看，用耳听，却不会用嘴去说。
　　 仲文走了之后，叔明一个人去了省城的学堂读书。儿女都不在身边了，二娘也不再住在园子里，据说她搬到了桐城南山的翠云庵，那里每年都接受不少莫府的香油钱，二娘跟师太也很熟，就在那里腾了一间空房子，二娘住了下来。莫府的生意也基本交由伯商打理，爹有时间了也经常跑到西苑，跟季武随便聊聊。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情，季武发现爹真的老了。
　　 后来季武知道了很多从前不曾知道的事情，有些是爹告诉他的，有些是他自己观察来的，也有些是他从福伯和蓉婶那里听来的。
　　 大娘家世显赫，莫顶天最初的投资都是大娘家里出的，不过后来莫顶天生意越做越大，虽然把那些钱都陆陆续续的还给了大娘的家里人，但那笔情始终是欠下了。
　　 二娘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昏倒在莫府门前的。莫老爷晚上从铺子里回来看见昏倒的二娘，便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二娘。二娘感于老爷的救命之恩，就从了老爷，做了二房。不久，二娘有喜，婚后三年不育的大娘同时有了身孕。遗憾的是，大娘的儿子伯商健康的长大了，二娘的儿子却胎死腹中，后来，二娘先后又有了三个孩子，有儿有女，却都没有成人，最后才有了仲文和叔明这一对双胞胎，谁知道仲文还是命不久长。
　　
　　 季武仍然喜欢画海棠。有一次被老爷瞧见了，老爷说，你的画虽说是跟仲文学的，可是你却比他画得好，季武摇摇头说，二哥的工笔人物相当逼真。老爷便说，你二哥只是画到了形似，却没有魂，而你的画，却有心在里面，有爱在里面。季武假装不懂，怔怔的看着爹，爹说，这幅海棠里，我能看见你娘，可是，我相信，在将来的某一天，你的画里还能看到另外一个女子。季武便不语。将目光投放到远处，那里似乎正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中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正在微笑，那笑容却与自己无关。季武的心便隐隐的疼，然后有酸酸涩涩的感觉遍布全身。
　　 良久之后，季武才说道，我终究也要再画一幅的，完全属于我的画心。当然，后面这半句季武并没有说出来，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因为他知道，爹懂的，就算他什么都不说，爹还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