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le·空城】吾拟将身嫁与良人
【一】
她本是天庭金莲池中一尾不起眼的锦鲤,因为各路神仙常来此看花赏鱼,渐渐的她也多少沾染了点仙气。金莲池水能见人间万象,她在里面整日看得人间的繁华富贵,终抵不过诱惑,决定下去走一遭。
然,仙气不够,到了凡间,她仍是一条鲤鱼。落在秦淮河里,十里洋场,莺歌燕舞,尽收眼底。
这一日,立春。
秦淮河畔百花争艳,有灼灼的花瓣跌入河里,荡起一圈涟漪后又随波逐流,泛滥起潮湿而靡丽的气息。一艘乌篷船泊岸而停,船上一青衣男子手摇折扇,独自品茗赏景。他眉目清朗,鬓角如削,神情悠闲,举止优雅,青布衫,白腰带,在热闹喧杂的人群中更显得不染尘烟,引得岸边无数女子偷望。
她也注意到他了,虽然她是一条鲤鱼。她摇动身躯,在他的船边游来游去。
那男子微微一低头,就看见了她的影子,鲜红可人,在水里泛着莹莹的光。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早在天庭的时候,她就听金莲池中的姐妹说,人间有情,唯有有缘人才能相守终生。她不知道遇见他,是她的幸,还是劫。只是心在那一刻灵动起来,她渴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妙曼女子,与他花前月下,暗许情愫。
然,她到底不是女子,他看她,只当是一条不同寻常的鲤鱼,虽满脸惊喜,内心却动了杀机。
红锦鲤,鱼鳞艳若丹砂,鱼骨晶莹如冰。这不过是儿时漫漫长夜里母亲哄他入睡时絮絮呢喃的故旧传说,没想到竟真有此鱼。
不及多想,他迅速拔下头簪猛然刺去。似有一缕一缕的红,幽幽浮现,在清澈的河水里晕然开来,绕着他的船,久久不散。
他的头簪刺中了她的鳃,伤口顿时嫣然,完若一朵小小的浓烈的红花。疼痛,差一点让她失去知觉。弥留间,她被他捧在手心。第一次接触人体,他手心的温暖和宽厚让她不忍离去。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决定爱了,纵是死,她也要留在他身边。所以她凝聚灵力,将魂魄存进她唯一一根脊骨里。
而他要的就是那根脊骨,那根在传说里晶莹如冰的红锦鲤的脊骨,在殷红的血泊里依旧清澈生光,令他爱不释手。潜心数日,细心研磨,连他沾染笔墨的修长手指也划破,终于制成一把上好的发簪——鲤鱼簪。从此他视若珍宝。
她打量着自己的新模样。虽然只剩下元神,再不能回天庭,但被心爱的男子雕琢的如此精美,日日捧与手心,他的一纹一脉她都记得清楚。她沉醉在他温暖潮湿的掌心,抵死缠绵。就连夜间,他也会放她在枕边,一刻不离,视如珍宝。
她竟感到无比的幸福。
【二】
都说佳人配才子,他这样风流倜傥、儒雅俊美的才子,要怎样的佳人才能般配呢?
她是不会知道的,她只是一只小小的锦鲤鱼,满心想的,只是能与他终老。
然,这样的梦只做了几日,就被打破。
这一日,他从外间回来,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眉眼沉思,脚步轻缓,一下下,像踩了谁的心事。没用晚饭,便关了房门,独坐窗前,望着院中风景,出神。
她看在眼里,只怪自己灵力太浅,不能化作人形,为他分忧。她只是一把小小的鲤鱼簪,他的心事,她全不知。
唉,一声叹息。他起身来到书桌前,拿出最好的丹青,细细磨好,提笔,又沉思片刻,唇齿轻启,吟出一个名字:婷莲。
婷莲。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吗?彼时,她想不到那么多,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男子,他作画的样子让她着迷。
俊朗飘逸,温润如玉。一头黑发在头顶处挽一个髻,插一根蓝田玉簪,精巧雅致如他的人。一缕青丝自耳边垂下,海藻般在傍晚吹进的风里飘扬。着一身青衫,腰间束一葱白衣带,坠一个祥云翡翠玉环,行走间,衣衫漾起沧江烟月,玉环便是一道破雾的帆船,潇洒尽显。修长十指间握一根湖州毛笔,泼墨自如,画眉描香。不多时,一个活生生的女子便跃然纸上。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回眸一笑过,倾国倾人城。连她看着,都动了心。人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他将画挂于房中,久久凝望。夜间躺下来,嘴里仍念念不忘一声声唤着“婷莲”,痴痴的,到很晚才睡去。
三更的月光澄净如水,从窗户里泻了一地,照在那画上,便如烟如岚,恍惚间,疑是仙子。
她痴痴的看着画里的女子,那是他口口念道的“婷莲”,若她可以化作她的样子,多好,哪怕只是在画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一闭眼,白光闪过,她已进得画中。靥笑春桃,云堆翠髻,绿萝裙,绣花鞋,她欣喜的看着自己的少女模样,想着明早他看自己的目光,不觉羞红了脸。
果然,第二日,他自睡梦中睁开双眼,未及穿衣,便趿了鞋来到画前,痴痴地看着她,那目光挚热,似要将她融化。隔夜仍带着墨香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如花面颊,喃喃道:“婷莲,昨夜你又到我梦里了。”
这便是爱吧。她想起曾听他吟过的一首词: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是的,此刻,她便如那刚烈女子般,愿把自己的身心都付与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良人,你要等我。再过几年,我便可以修得人身,脱离画体。从此与你,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然,她终究只是一只小小的锦鲤鱼,即便脱了魂,附身于画中女子,也还是一静物。她的心事,他全不知。
夜深人静的时候,伴着一豆烛光,她看他在书桌前提笔生花,写出一封封热情缠绵的情书。
婷莲,自那日在庙前与你相遇,匆匆一瞥,已动了心神。你那窈窕倩影,一颦一笑,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一连几日,茶饭不思,梦魂缥缈。在下城南一书生,仰慕姑娘之才情美貌,故冒昧写此书信。望小姐念在下一片真心,赐见玉面,以解相思之苦。
她心想,我何时与你在庙前相遇了,难道你也和我一样,念的痴了,竟生出幻觉来?
何曾想到,他念的竟是另一个女子。
各怀相思到天明。
【三】
欢喜着过了几日。又一个黄昏,她静待他于房中。
哒哒哒,未及见人,便先听到他欢快的脚步声,一步步,掩不住春风得意。
关了门,他自怀中取出一纸信签。幽香扑鼻,不似他平日里用的墨香,倒像是姑娘身上的脂粉气。
三更夜,一元寺,粉墙东。
信上只一句话,他立在画前,反复的念着。
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拿出藏于枕下的鲤鱼簪,装进一个漆红花雕木盒中,再小心取下画,卷好,连同那木盒揣于怀中,不及三更,便匆匆出了门。
三更的一元寺,寂静的只有夜虫的低鸣。他从后门进,轻松避过寺里值夜的僧人。穿廊走径,终于在西厢一间亮着灯的房前停下。她贴在他怀里,感觉他的心跳从未有过的快。
咚咚咚。门扉轻叩,他手指微颤,似怕扰了谁的美梦。
公子。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细柔柔,悦耳动听。
婷莲。他掩不住内心的惊喜,一双手激动的不知该放那里,只是更抱紧了怀中的画。
吱——门开了,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见着他的局促样,只哧哧的笑,银铃般的说,我家小姐问,公子可带了什物来相见?
他想起怀里的鲤鱼簪,忙掏出来,献于她,说,这是小生亲手雕刻的锦鲤簪,今日赠与姑娘,望莲妹能喜欢。
那丫鬟接过来看了两眼,莲妹,也是你叫得的?我们小姐什么金银首饰没有,会稀罕你这骨头簪子。
他愣在门外,仿佛一头冰水从头灌到脚,没想到堂堂苏学士家的小姐竟是这样的势利。不及他说,那丫鬟已啪的一声关了门,没了动静。他窘迫的立在门外,紧紧抱住那幅画,直到天光微亮,苏府的几个仆人出来将他赶走,他仍在痴痴地念着一个名字,婷莲。
她,忽然,全明白了。
她早应该想到的。婷莲是大家闺秀,大学士苏韦畅之女,年十九,因母恙,每月初一十五必来一元寺吃斋上香祈福。
他那日也是无意从庙前经过,看见一台青呢小轿落地。下来的女子着杏子黄衫湖色裙,淡蓝半臂,妃色线挑绣一支半开的杏花。清丽端庄,冉冉凝凝,若一朵云,飘进了庙门。
只一眼,他便神魂具定。打听到她叫苏婷莲,从此这名字便成了他的魔,令他茶饭不思,魂牵梦萦。
爱情就是一物降一物吧,他在秦淮河畔降住了她,而她也在庙前用惊鸿一瞥降住了他。从此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四】
短短的几日,他瘦的衣带都嫌宽了。幸而还有那幅画,依旧挂在墙上,以解相思。虽然那日苏府人的脸色伤了他的自尊,但他爱她,自尊也被抛到了脑后。躺在床上,满目都是她的容颜,遮天蔽日。他在她的笑颜里辗转,前无去路。
柳郎,柳郎。依稀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四周皆灰蒙蒙一片,白雾遮眼,竟不知身在何处。只顺着那声音寻过去,才见到一个女子立在前方,拈花而笑,再细看,那神态衣着竟是莲妹的样子。
莲妹,你终于肯见我了。掩不住惊喜,他忙上前握住那女子的手。
柳郎,我不是莲妹,我是一只锦鲤鱼。
不管你是什么,我今生都要定了你。
此话当真吗?你会等我多长时间?
我等你一辈子,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那我便满足你的愿望。柳郎,记住,我是一只锦鲤鱼,等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天上地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一道白光闪过,刺痛眼目。跃身而起,却是梦一场,而手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只毛笔。
那是一只上等的毛笔,紫湘管,白兔毫,光滑的笔杆上印一只灵动的鲤鱼,栩栩如生。疑问间,他已提起那只笔,渡歩至案前。没容得惊讶,眼见着素白宣纸上,一行行文不加点,笔走蛇龙。他的手,那一刻,似乎不属于他自己。
一篇诗文,转瞬已成。字字珠玑,文采藻艳,妙笔生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墨已干,心再颤。月光下,他凝视那支诡异的笔,只当是上苍对他的眷顾,狂喜不已。自那日起,他的诗文开始崭露头角,一传十,十传百,再没人敢小瞧他。
只有她知道,这是自己在用灵魂为他书写,不求荣华富贵,但愿他梦想成真时,还记得自己。
三年后,科举。金榜最顶端,众星捧月,灿灿托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柳青亭。
今科的状元郎,名动京城,坊间到处都流传着他的天才。传说殿试那日,新科进士奉旨作诗,以一炷香为时刻。他蘸墨落笔,手不停挥,香未过半而文已完成。那朝中过百的文官,无一不点头称赞。金殿尽头,天子亲笔钦定,是那样的威风八面,奕奕辉煌。
柳青亭,状元郎,红袍金花,打马游街。嘚嘚的蹄声里,春风劲疾。只他的心头,藏着一朵未摘的花。
【五】
自苏府接到结亲的书简那日起,上上下下的人就开始欢天喜地的准备小姐的婚事。那么多金枝玉叶,新科状元独独看上他苏家千金,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虽然苏家高攀,但那苏家小姐的美貌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郎才女貌,一时传为佳话。一个月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迎得美人归。亲事办的花团锦簇,羡煞旁人。
夜深。外面的喧闹依旧未散,他已等不及掩起房门,隔绝了天地万物。
眼前心中,只有她。
烛光下,人如花。锦衣端坐,眼角眉梢。风月漾漾,漫天花雨迷离。那春梦秋云,都作香红艳紫,纷纷坠落。
婷莲。他唤道,轻轻托起他小巧的下巴。
她双颊绯红,眼波流转,朱唇轻启,相公,那日在一元寺是妾身无礼,还望相公原谅。你若不嫌弃,我会尽妻子的好本分,好生服侍相公。
他用唇封住她的话,婷莲,你可知你教我想得多苦?不管你是谁,我发誓,这一生一世,我只有你一个女人。
他抱紧了她,怀里是柔柔的香,她便是天下无双。她是他的妻。
一时间,眼里没有其他了。
隔壁的书房里,寂静似海,听不到吞声的饮泣。书案上,她被定在一只毛笔里,一动不动,任冷月淌遍全身。
她助他得功名,享富贵,而此刻他怀里拥的却是别人。若说他不知道她的存在,那那日他在梦里对她许下的诺言,可曾当真?柳郎啊柳郎,我为你粉身碎骨亦不悔,比起金莲池中那只无忧无虑的锦鲤鱼,我更愿意被你雕琢成一支有情有义的发簪,十指缠绵,伴君床前。你怎可迎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婷莲真是个好妻子。贤良温柔,心细如发,他的一日三餐,衣冠鞋袜,桩桩件件,她都亲力亲为。他很满足,娶妻娶德,更何况她本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她的小小要求,他就尽力满足。
白天,他在书房编修典籍,婷莲执意要随侍在旁,端茶递水。
我不会打扰你的,相公。我一定安安静静的。她牵衣恳求。
他知道他的笔是支神笔,关于那个梦,他也曾怀疑过。然,到底禁不住妻这样楚楚的笑容,他点了点头。于是,青灯之下,常是红袖添香。
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忍再忍。
眼前,谁的纤纤玉手轻轻放下一只青花瓷的盖盅,腕上玉镯翡翠。
相公,今儿早上才下的新雪,我从梅花心上收了下来,煮了莲子茶与你。尝尝可还可口?那人唇角含笑,紧张地注视他,期待他的评语。
他端起茶盅,饮一口。好茶,婷莲真是好手艺。
那人顿时荣光焕发,仿佛全身都欲展颜微笑。
婷莲,你待我真好。他放下茶盅,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对,室暖如春。
啊,眼里没有其他人了。他和她,便是彼此的一切。看不到,案上的笔不知何时在无声的移远,移到了书案的彼端,砚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