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捡废品的老人，每天都会准时到学校来的。迟老头在我家对面的敬老院，有吃有穿，捡废品卖；虽然每天打着招呼，但我真的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捡废品。那老婆婆有儿有女也捡废品卖，街上的人也想不明白。
　　 放学铃响了，迟老头肩上搭着两条蛇皮塑料袋，准时站到了教室门口。一个十二三岁的男生，提着两个插满矿泉水瓶的垃圾桶，快步走到教室门口，放在教室门对面的栏杆旁，说道：“迟爷爷早！”迟老头笑眯眯地说：“小伙子好啊！”边说边慢悠悠地放下塑料袋，牵开口袋，准备往里面装矿泉水瓶子。
　　 突然，一只爬满蚯蚓的手伸过来，很快拉过一只桶去。谁呀？迟老头侧脸一看，一个背着稀眼大背篼的老妇人，不知啥时冒了出来，和他抢这塑料瓶子。他愣了一秒，马上吼道：“你干什么？这是我的！”老妇人边往背篼里丢瓶子，边头也不抬地说：“谁说是你的？写着你名字呀？学生娃丢出来的，你捡得我也捡得。”迟老头还想着争辩，这老妇人已经捡完一桶，手伸向了第二只桶，飞快地往背篼里扔瓶子。
　　 迟老头看着瓶子就要没有了，一急，一把抓住老妇人的背篼，大声吼道：“娃子们给我的！你还我，不还别想走！”老妇人比动作麻利还行，比力气就不行了。她使劲拖了拖背篼，背篼就像粘在了迟老头手里，一动不动。“不还！你放手！你要抢人呀！”耍泼是老妇人的特长，她深陷的两眼放着凶光，一边吼着，一边伸手去拨拉迟老头的手，哪里拨拉得开。迟老头不理睬，一手抓着背篼弦，一手抓着他的口袋，不满地看着眼射凶光的老妇人。“我才不怕你耍横！你还我我就让你走！”“你放手呀！”老妇人弯腰抓挠迟老头，边恶声声地说。“唉哟！你抓人呀！你真抓呀！”迟老头的手上起了红红的血痕，手一松，老妇人拉过背篼就要走。迟老头马上拉住，“这一下你别想走！你付我医药费！”“不给！”“不给就别走！”两位老人就在教室门口僵持着，都恶狠狠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教室里的学生都伸出老袋来看热闹，别班教室里也有学生跑了出来，有人看热闹这两个老人更有劲了。刚才提垃圾出来的小男孩赶紧跑出来，抓住背篼说：“你们都别争了，都还给我！谁也不准要，我们自己拿去卖！”奇怪，这小家伙一闹，两位老人都松了手。小男孩说：“婆婆，你就不对了。我们班的这些废品，每天都是给迟爷爷的，这是我们全班商量了的。”“就是！不是给你的！”教室里吼起来。吼声停后，小男孩接着说：“再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嘛。明明是迟爷爷先来，你后来，你怎么就不讲理呢？”老老妇人一看，惹不起这些小家伙，拉过背篼，把瓶子倒了一地，边倒边念着：“不要就不要，几个瓶子，谁稀罕！”然后提着背篼走向另一间教室。
　　 谁知，老妇人刚走到，那提垃圾桶的孩子马上把桶提到身后，很礼貌地说：“对不起婆婆！这不是给你的。”老婆婆眨着眼睛，奇怪地看着孩子，咕噜道：“不给就不给嘛。藏什么呀？好像谁要给你抢似的。”然后翘着嘴走了。这迟老头伸长脖子看那离去的空空的背篼，脸僵着，张着嘴想说什么。
　　 迟老头，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宽宽的背膀处贴着弯弯曲曲的布疤，身上积着淡淡的灰尘。头发灰白有点乱，胡须像杂草似的圈着那厚厚的嘴。这是一个不幸的老人，他年轻时妻子得胃癌死了，没几年，他唯一的儿子又出车祸死了。壮年时，他也做手艺，或者给泥水匠师傅打下手，生活也还不错。老了，没法挣钱了，这行动也不那么利索了，就到了敬老院。从此，孩子们都看见老人涂着灰尘的肩上搭着两根塑料袋，蹒跚着走到每间教室，看见没上课，就把头伸进教室问一声：“小朋友，有废纸废瓶子吗？”从此这学校的孩子都认识了这迟爷爷，而且越来越尊敬他。
　　 这不，学生们帮他赶走了那老妇人，他的口袋又装得满满的。他左肩上扛着一袋，右手提着一袋，蹒跚着走出学校。这瓶子据说是讲个数，不是讲重量的，比捡其他垃圾更有利润，怪不得来的人都抢这矿泉水瓶子。迟老头来到校门口，站在阶梯上四处望望，这是他的习惯，他最喜欢看门口这两棵嫩嫩的黄葛树。黄葛树有菜盘子粗，今年开始挂满了长长的黄葛苞。真多！密密匝匝的，像开满了嫩红嫩红的花，这苞还没散开，还没长成树叶。它可以吃的，味道酸甜酸甜的。你看，这苞多嫩，多水灵呀！这几天，每次出来，迟老头都要在这里站一站，坐一坐，好像这里的空气要清醒得多的样子。
　　 黄葛树下，是贴着洁白的瓷砖的两个浑圆的花台。花台把黄葛树圈在里面，有一尺把高，可以当凳子坐的。迟老头坐在树下，仰头望着树上的苞，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样子很陶醉，好像看着自己辛苦的桃子就要卖钱了；又像在数黄葛树树苞的个数，仿佛要记住哪一朵长在什么位置。可今天，他没这心情了。他的眼睛看到了黄葛树旁的瓷砖上坐着的老妇人。这老妇人穿着一身发白的灰衣服，背佝偻着，头发白，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额前散乱的头发在微风中孤零零地摇摆着。老妇人坐在花台上，背篼空空的，丢在一边，翘着还在生气的嘴。迟老头看了她一眼，迟疑着走到了另一个花台旁坐下。老妇人扫了他一眼，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又有一天，两位老人在放学铃响后，一起走到了教室门口，送垃圾桶的学生把装着矿泉水瓶子的桶放在迟老头面前，欢快地叫着：“爷爷婆婆早！”两位老人说着笑着，往自己的工具里装瓶子，你捡一个，我捡一个，剩下最后一个还要相互推让一下。学生们从老人身边走出教室，看着推让的老人，打趣地说：“让什么嘛！抢嘛！”迟老头便抬起头看着孩子的背影，笑着说道：“捣蛋鬼，看我揍你。”然后，把教室里的废纸屑也捡干净才走。捡完了，两位老人一起来到校园门口那洁白的花台上，坐着，聊着，都抬头看着树上那渐渐散开的黄葛树苞，那散开的，变成了嫩黄嫩黄的小叶。还有一些，则还是嫩嫩的苞。老妇人伸手，想摘一个来尝尝。迟老头赶紧阻止道：“别摘！你看，多美！你摘一个，就少了一枝树丫呢。”说完，从花台上拾起刚刚飘下的一瓣，放在嘴里，嚼一下说：“味不错呢。你尝尝！”老妇人也从花台上拾起一瓣，像迟老头一样放进嘴里，附和道：“嗯，真美！”至于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没有人知道。
　　 黄葛树已经茂盛了。2008年地震后的一天，放学的铃声响了，来到教室门口的只有老妇人一个人。她弯下腰捡瓶子前，都会把一张纸条给学生看，纸条上写着：“孩子们，我不来捡瓶子了，都给辜婆婆吧，她是可怜人。”学生们从此才知道老妇人姓辜。也从条子上知道，这位可怜可敬的迟爷爷走了。这消息在学校在同学们中传开了。迟爷爷上山那天，全校的师生都去了，老师走在学生的前头。迟爷爷支助的几个孩子，端着老人的像，走在灵柩的前面。敬老院的老人们站在大门口，目送着这队伍慢慢离去。
　　 敬老院捡废品卖的人有几个，有两个死时，其他搬尸体的老人，在他们的床单下，枕头下翻到很多钱。街上的人听说后很感慨，人都老了还弄钱来为了啥呀，死后还是给了别人。街上的人知道了迟老头捡废品的原因，有说好的；有说不理解的，支助几个娃儿就是为了死后多几个人送吗？
　　 老妇人每天照常来捡瓶子，送垃圾桶的学生都尊称她为婆婆。不知道是哪天开始，学生们发现这老婆婆也没来了。后来人们听说了一个故事。
　　 这老婆婆得了癌症，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那一口气会掉，于是，她把捡垃圾攒下的钱全部分给了几个儿子。没过几天，老人听说这癌症能治好，她想治，她还不想走，她丢不下患痴呆的老伴。可儿子媳妇一个都不给钱，就是老人分给他们的也不拿出来了。2009年，这老妇人过了一段时间，也痛苦地走了。有些大点的懂事的学生咬牙切齿地说：“这辜婆婆真傻！”去参加了宴席的几个学生说：“受罪的是那个痴呆的老头了。”后来，这痴呆老头走丢了，他的子女们虽然去找了，没有找到，到今天为止半年多了，这可怜的痴呆老头，是生是死，没人知道。
　　 两位不幸的老人都走了，老婆婆的死，又引起了街上人的感慨，这感慨常常和迟老头联系在一起。那位婆婆的故事，我曾经写了一首诗，也在“好心情”上。校园里，没有了这两位老人的身影，身影换成了管理学校小卖部的两个中年妇女。不同的是，每天一放学，没有一个学生主动把矿泉水瓶子送出来，她们总是自己到教室里去捡的。我常常感叹，两位老人来了，似乎也给学校带来了什么，现在两位老人走了，他们该不会把这带来的又带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