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垒河(五)
魏啸才娶亲的前一天,他的二弟,在天兴行奇台分号做学徒的魏啸铭回来了。
一年前,在奇台读完高小的魏啸铭,本想和几个同学去投考省立师范学堂的,可他大魏宗寿却想让他去学做生意。他大说,大清国已经亡了,现在天下纷争,你方唱罢我登场。出门求学虽可以历练一个人,却也时时让家人为你操心,倒不如去学做生意,做好了,也一样能光宗耀祖。魏啸铭想想也对,就同意了。于是他大托人让他进了天兴行在奇台的分号。天兴行是老毛子开的,总店设在迪化南关的俄国贸易圈,在省里好多地方都有分号,且做生意不用交税。在奇台的分号除了经营日杂百货,烟酒茶糖以外,主要是收购畜产品。两季的羊毛驼毛,羊肠马鬃兽皮之类。天兴行奇台分号的二掌柜张占元是奇台本地人,对魏啸铭颇多照顾,在这一年里让魏啸铭学了不少东西。魏啸铭也在这一年里脱去了在学校时的稚气,出落的英俊又潇洒了。
魏宗寿见到儿子魏啸铭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在感到欣喜欣慰的同时,总夹杂着一丝愧疚让他无法坦然。其实这种感觉一直都在困扰着他。他感激大儿子魏啸才,感激这个儿子为他为这个家所做的牺牲。从他被放回家他就没有一次真正的面对过魏啸才。每当看到黑着脸的魏啸才,脚步很重地走来走去,咬着牙,对着弟妹们大声吼叫的时候,那份根植在他的心里的自信和威严就会动摇。虽然他时常用三纲五常的古训--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安慰自己,可他毕竟是让儿子为他承担了一份本该是他自己承担的责任。这和假如没有出事的他为儿子的婚姻做主,完全是两码事。他分明可以感到魏啸才眼神的变化,那种隐含着无奈和委屈、困兽般的眼神流露出的不再是以往的畏惧和服从。虽然他还和以前一样,吩咐魏啸才做事,在魏啸才答应或是点头离去的瞬间,魏宗寿都能感受到魏啸才眼里一闪而过地轻视。这种感觉像针一样刺着他,让他无法安然。有几次他都到了汪家的门口,他想进去告诉汪雨量,他要悔婚了,哪怕因此再一次把他投进班房,他也不愿忍受这种对他的自信和威严有丝毫亵渎的眼神,但最终他还是没能迈进汪家。“娃,这是大亏欠了你的。”魏宗寿在心里无奈地叹息道。这无奈让他感到窝囊的同时又涌起无限的恼恨,犹如被人一口啐在脸上,却干瞪眼拿对方没办法,而这也正是他觉得对不起儿子的地方。
那天晚上,魏宗寿在桌子上摆好祭品,燃好香,领着一家人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磕头,请先人。
魏宗寿对着祖宗的牌位,慢慢地跪拜下去。“大,妈,儿---不孝子宗寿给二老报喜来了。”魏宗寿话刚出口,不禁悲从中来。明天大儿子魏啸才就要娶妻结婚了,这对他对儿子魏啸才来说,都标志着人生将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他本该怀着一种喜悦的庄重肃穆的心情禀告先人。可此时,他的心里却像堵着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伸手抹一把溢出眼角的泪水,先前准备好要说的话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儿子魏啸才就跪在他的身后,他可以感到魏啸才的目光正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后背,这更让他如芒在背。魏宗寿强忍住背脊上一阵阵强烈难耐的刺痒,快快地拜了几拜,爬起身,伸手在背上发狠地抓挠起来。等他长舒一口气,转过身的时候,魏啸才已经坐在桌子旁,正端着一杯酒往嘴里倒。魏宗寿愠恚又无可奈何地瞪了魏啸才一眼,摇着头,看一眼依然立在他身旁的魏啸铭。魏啸铭咧咧嘴,拘谨地笑了一下,伸手抚一下魏宗寿的胳膊,朝饭桌扬了扬手。“大,吃饭吧!”
冬梅正咬着筷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等着他大坐下来。仪娃快快地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紧抿着嘴,一脸谄笑地扫一眼众人。看看众人没有反应,一边快快地嚼着嘴里的肉,一边又伸出筷子。冬梅用筷子敲了一下仪娃的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仪娃望望他大,呲牙伸舌地冲冬梅做个鬼脸。魏宗寿拿起筷子扬了一下。“行了行了!都吃吧!”仪娃又冲冬梅抽一下鼻子,一伸舌头,拉过饭碗,快快地吃起来。
民国六年秋天的一个农历逢双的吉日,吉升昌汪大掌柜汪雨量的丫头汪秀英再一次身着喜服,头盖大红盖头,在喜庆的唢呐声里,被花轿抬出汪家大门。
这个已经嫁过一次,坐过一次花轿,却没有真正品尝过做女人滋味的女人,在汪子恒把她抱进花轿的一瞬间,不由轻轻地颤栗起来,有一股凉气自心底升起,这凉气迅既涌遍全身。她的心像是被人揪着,让她喘不过气。恐惧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有一种被人追杀的感觉。花轿外,人声喧哗,鞭炮声已经响起,喜相人高声喊着:“吉时已到,起----轿!”汪秀英终于没有忍住要看一看外面的欲望。数年前的这一刻,依然历历在目,犹如噩梦一般缠绕在她的生命里。曾经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一刻使她无法安然。她抖着手,轻轻地掀起轿帘,窥探着骑在马上高高大大的男人,这个她又一次要嫁的男人正被人涌着骑上马向门外走去。阵阵袭来的恐惧揪着她的心,让她忍不住想撒尿,想大声地喊。两只满是汗渍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花轿在喜庆的唢呐声里,犹如一艘小船,颤颤悠悠地行进着,汪秀英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撩起轿帘窥探那个骑在马上的男人了。在此之前,她和她的家人都对魏啸才骑马娶亲提出过异议,都对骑马娶亲的过程隐含着一种担忧。但魏啸才不同意,他咬牙跺脚地坚持,不但要骑马,还要迎亲的队伍出东门,绕行南门。他要让木垒河的人都看见他魏啸才结婚的场面。传话人看着魏啸才瞪得溜圆透着狠劲的眼睛,半张着嘴,终于没有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不知是因为没有完成使命或是因着某种担忧,摇头叹息着走出魏家。现在,承载着汪秀英生命角色转换的花轿,在吹鼓手们鼓噪出的喧嚣声中行进着,或许是因了某种暗示又或是路途坎坷,花轿起伏跌宕,犹如行进在波涛之中,她两手紧紧地抓着花轿两侧的扶手,嘴里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在忍受恐惧的同时,还夹杂着一种由衷的期盼。一段不远的路程,好像经历了一辈子,直到花轿抬进魏家,落在地上。
魏啸才骑上马在唢呐声里走出汪家大门的一瞬间,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那种让他喘不过气的感觉正在慢慢淡去。那种窝囊的、压抑的感觉正化为一股浊气,随着他的呼吸泄出体外,消散在清晨清新的空气里。轻松过后,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落寞和哀伤。他没有将为人夫的激动和喜悦,生活之于他而言,就像不远处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他不知道山梁的后面是什么;不知道路的尽头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在此之前,他一直希望能有奇迹出现。好多次,他看到他大坐在自家大门口的石头上眼望着不远处的汪家一动不动。其实他可以从他大突然佝偻起来的背影里感到他大在想什么。每到这时候,他就会觉得他们父子就像被拴到磨道里的驴,只能被命运这盘磨役使,任你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命运的羁绊。他会突然可怜他大,在他可怜他大的同时,心里会涌起一股气,这股气在他的胸间冲撞着,让他有种困兽般的感觉。这时候,他就希望来一场变故,搅了这场婚礼,他甚至希望在他和汪家丫头之间有一个能突然死去。他咬牙跺脚又发狠地坚持骑马娶亲,就隐含了这种希望。现在,娶亲的队伍在喜庆的唢呐声中,在腾起的一片尘土中,慢慢地走出木垒河的东门,向南门顺利行进。他所希望的结果没有出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永远地失去那个叫湘绣的女人。那个女人将化为一个梦,沉淀在他以后的生命里。他扭过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花轿,又望望慢慢升起的太阳。太阳正在慢慢地爬上山顶,一点点,一点点地升高,轰地一下挣脱了山体的羁绊,跃上山顶。
魏啸才咬着牙,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狗日的命!”
汪雨量望着被抬走的花轿,长长地舒了口气,嘴里喃喃地嘟哝了一句。“娃儿!以后就看你的造化啦……”
女儿终于嫁出去了,汪雨量有一种如愿以偿的疲惫。他转着身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院子,慢慢地走回屋子,坐在那张楠木太师椅上,托起水烟袋,点燃纸媒,噗地吹了一口,咕噜噜噜吸了口烟,闭起眼,仰靠在椅背上,徐徐地吐出一缕烟雾。烟雾在他的头顶上盘旋着慢慢散去。汪雨量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失落地感觉,他说不清为什么,这感觉让他周身不自在,他动了动身子,手摸索着端起茶碗,呷了口茶。他没有马上咽下去,就那么含着。半晌,才听到咕噜一声。喉结在他的脖子上急速地滑动了一下。“狗日的!”他骂了一句,似乎有点恶狠狠地味道。不知道他在骂谁?他的思维是混乱的,始终无法聚集在一个点上;魏家的、汪秀英的、汪子恒的以及汪秀英前面几个没有做成女婿的死鬼都在一时间钻进他的思绪里,还有汪秀英小时候趴在他背上撒娇的样子……汪雨量呻吟似的长长地叹口气,缓缓起身,走到屋门口,眯起眼,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婆姨悄没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抹着眼泪,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悲戚。汪雨量扭头看了一眼。女人老了。女人是刘把总爷的奶干丫头,和他在这个院子里厮守近四十个年头了。他和这个女人陆陆续续生了有十个娃,最终,只剩下汪子恒汪秀英这一对儿女。可这对儿女却没有一个让他省心。
大儿子汪子恒是何茂昌的三女婿。在别人眼里,这个三女婿的位置该属于矬刘。可何茂昌不这么想也没这么做。矬刘是个孤儿,初到木垒河的时候也就十四五岁。何茂昌在木垒河算不上富足人家。几十斛地,十来头大牲口,还有百十只羊。靠着一家人的勤勉,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可何茂昌没儿子。没儿子家里干活就缺人手,何茂昌正愁着没人干活,矬刘找上门了。何茂昌觉得十四五岁的矬刘吃不了两年闲饭,就留下矬刘。说好了,一年二斗麦子的工钱,先干些杂活。矬刘干活不惜力气,东家看着也高兴。到年底算账,东家说,矬刘你拿了工钱也还是不离开,就先存着吧!矬刘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隔年,东家让矬刘进山放牲口,这一放就是好多年。进山放牲口,工钱就得另说了。何茂昌一指大丫头对矬刘说:“娃娃,你就好好干吧,啥工钱不工钱的,过两年我招你做我的女婿!”矬刘不言传了,再不提工钱的事,喜滋滋地进了山。不两年,何茂昌的大丫头嫁给了奇台半截沟的冯家,何茂昌又指着二丫头。“娃,你还尕的呢,过两年我把二丫头给你当媳妇!”等到二丫头出嫁,女婿还是别人,不是矬刘。何茂昌又指着三丫头。“你这娃,着啥急嘛,这不是还有三丫头呢吗!”矬刘心里虽不高兴,脸上还是弄出些笑来,忸怩了两天又进山接着放牲口去了。现在,何茂昌的三女婿又成了汪子恒,矬刘知道,他在何家是没戏了。就在矬刘暗自盘算的时候,何茂昌也觉得没必要再哄弄矬刘了。这年冬天,何茂昌噼哩叭啦拨了一阵算盘,给了矬刘十只淘汰羊,算是给了矬刘工钱。何茂昌说地很清楚。说好的,一年二斗麦子的工钱,这十只羊还是看在矬刘干活不惜力气的情面上多算的。矬刘傻眼了,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矬刘一气之下,跑到冬窝子,找到何茂昌新请来放羊的羊倌,骗了二十几只大羯羊,赶到善鄯买了。但窝在心里的这口恶气,却时刻搅和得矬刘睡不安稳。
这件事木垒河好多人都知道。汪雨量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这位亲家。这让汪雨量窝心窝肺了好些年,还没等他顺过气来,女儿汪秀英又让他揪心了这些年。
这是他的命!
魏汪两家相隔不远,过一条马路,再多走几步就到。魏啸才骑马在前引路,送亲的队伍出东门,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从南门进来。鼓手可着劲敲打,唢呐声嘹亮又高亢。《百鸟朝凤》《喜鹊蹬枝》喜庆欢乐的乐曲撩拨着每个人的情绪,使人们暂时忘却了对这场婚礼的担忧。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顺利进行,没有出现人们所担心的场面,看来魏啸才这小子还真是个命硬的倔种。
轿子到魏家门口,轿夫原地迈着步子,就是不落轿。肖先生笑呵呵地上前,给轿夫赏钱,轿夫才落下轿子,一时间,鼓乐鞭炮齐鸣。肖先生大声喊着:“落--轿啦!亲戚乡党赶快让客!亲戚们、乡党们里面请啦!”肖先生边喊着边指挥几个小伙子把红毡铺在地上。“亲戚们、众乡党,有属鸡属兔的回避啦!亲戚乡党们担待些,属鸡属兔的回--避。”人群里一片嬉笑声,有几个摇头撇嘴地走开。负责娶亲的女人上前掀开轿帘,扶出新娘。肖先生的婆姨,大襟里兜着麦子、豆子、红枣、花生之类的东西,拐着一双小脚吆喝着笑呵呵地走近新娘。“让开些---让开些!呵呵—呵!哎吆吆--好喜庆的新娘子吆,来—来来!”边说边抓起大襟里兜着的东西向新娘的头上身上撒去,边撒边絮絮叨叨。“大鬼小鬼都走开,富贵子孙带进来!大鬼小鬼都走开,富贵子孙带进来!……”她把手里的最后一把东西撒出去后,拍打拍打衣服,又把衣服抻了抻,走上去,就手和喜娘一边一个搀着新娘。
两个负责铺毡倒毡的小伙子却又抱着双臂没事人一般,扭着头东张西望。
肖先生的婆姨一撇嘴,从送亲姨娘手里抓过两个红包,往两个小伙子手里一塞,抬起小脚踢了小伙子一脚。“你个怂娃娃,别忘了,你也有这一天!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