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大敞着，女儿卧室的凌乱一目了然。杜玉娥一直偷眼看着女儿忙乱地收拾行李，忍着没开口。如今看女儿仔细地系着鞋带，眼看就要出门，还是没开口跟她说要去哪儿。虽说以前出门时，女儿也不会具体告诉她去哪儿，可这回不同，昨天女儿才从拘留所出来。
　　 “小丫，你又要出门吗？这回是去哪儿？”杜玉娥小心翼翼地问着，仿佛对面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领导。
　　 长发披住了整个脸，莊小丫头也没抬，依旧在门边的矮凳上系着鞋带：“我出去走走。”话音有些不耐烦，弦外之音似乎就是：你问那么多干吗？
　　 杜玉娥不敢再问，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
　　 莊小丫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只一下，而后快速系好鞋带，站起身，撩了一下长及腰部的秀发。最后检查一下带的东西。这是她出门的习惯。这个好习惯可以免却路上可能发生的许多尴尬事。
　　 帐篷，睡袋，军用水壶，指南针，地图，照相机，还有那把几乎不离身的带鞘匕首，再加上女孩子的衣物，护肤品，甚至卫生巾，卫生纸，满满一大包。扔进那辆越野吉普，踩油门，上路，然后给沈放打了个电话。
　　 “喂！老板，我请假，请一个星期假，请批准。”
　　 “我的天哪！你不会已经在路上了吧？”电话那头沈放夸张地大叫。一听莊小丫叫他老板，他就知道这小妮子又先斩后奏了。每次出门必定已经在车上了才给他打电话。可是这回不同啊，刚从局子里出来怎么就有心情游山玩水了。不过，这小子做得出来。什么心情不心情，她完全凭心血来潮。认识她至今，她已经是第二回进局子了。这小子真不像个女孩子。沈放自己都没发现，他对小丫以小子相看，又怎会是女孩子。看着挂断的手机沈放摇了摇头。不过，那小妮子也确实不像个女孩子，单说开的越野车以及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哪点像个女孩子。
　　 进局子那天方婷悄悄说小丫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这话几年前方婷也说过。
　　 几年前的那个晚上，那场房产大战让沈放和莊小丫几乎弹尽粮绝。两人工作至半夜，饥肠辘辘，口袋里的钱只够大排档消费的。各要了一碗大排面，吃得狼吞虎咽。隔壁桌上惊呼声起。一个醉汉趁着醉意，向边上一个单身女孩伸出了咸猪手。他的同伴起着哄，醉汉更加得势，一把抱过女孩就要亲上去。排挡老板陪着笑脸劝了几句，立刻有人亮出了刀子。女孩左躲右闪，那帮人笑得更厉害了，沈放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放开你的脏手。”那个醉汉真的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嗬，怎么，想英雄救美？我也没咋的，只是玩玩。小子，别不识相。”立刻有人附和着晃了晃刀子。
　　 沈放有些胆怯，却依旧大叫着：“放开她，她是……她是我女朋友……”那帮人哄然大笑：“扯谎也扯个像样的谎啊，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就不怕身边那位恼了。哟，身边这位也不错啊，这小子艳福不浅。”说着就要向莊小丫伸出咸猪手。
　　 莊小丫一直冷眼旁观着，此时方站起来，没等那手碰到自己，一个旋踢腿就把来人踢到了几丈外。人群立刻乱了。
　　 “碰上练家子了，大家一起上。”乱哄哄一群人上来就打，莊小丫腾挪跳跃，不曾沾得她的衣角，已倒了一大批。那个醉汉犹自未醒，依然醉醺醺地说着：“这妞刺激，这妞厉害，味道一定不同。”说着就要上来搂抱。
　　 熏人的酒气让人想呕吐，莊小丫眼睛里慢慢升起了红雾，只看到眼前这个想挨揍的人慢慢靠近，全力一脚，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立刻飞了出去，一动不动，犹如一滩烂泥。莊小丫一步一步靠近，面无表情，而后一拳一拳仿佛打沙袋一般，又仿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每一拳都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沈放被这意外吓呆了，他想不到看上去娇娇弱弱的莊小丫有这么好的身手，看着小丫一拳一拳，忘了阻止，直到那个女孩推了他一下。
　　 “小丫！小丫！你干什么？你要把他打死了！”沈放死命地抱住了小丫的拳头。
　　 莊小丫茫然地回过头，眼里的红雾慢慢散去。看了看四周，似乎刚刚醒过来，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虽然是路见不平见义勇为，可是毕竟是伤了人，对方断了三根肋骨，以及轻微脑震荡。幸亏沈放父亲路子广，也还是拘留了七天。
　　 那天救下的就是方婷。沈放也因这次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事后说起那事，方婷总觉得不对劲，私底下跟沈放说，小丫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沈放置之一笑，他跟小丫相处一年多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除了有些不像女孩子外。比如那把匕首。
　　 这次几乎是多年前场景的再现。只是这次伤人更重。看着小丫一下一下不慌不忙却又是每一下几乎都取人性命，沈放也觉出了小丫不对劲，尤其让她住手时，小丫似乎刚醒过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或许等她回来找个机会劝她看一下心理医生，沈放思忖着。
　　 杜玉娥在窗户后面看着女儿开着吉普车离去，又叹了口气，这哪像个女孩子，哪有女孩子开着吉普车到处跑。可是自己却一句唠叨都不敢有。恐怕没人会相信，自己会怕自己的女儿。至于原因，杜玉娥也说不清，从高考一结束，小丫就明显变化了。
　　 小丫高考结束那一年。
　　 高考最后一天，原本答应考完了就带她去大餐一回，犒劳一下。可是一时忘了时间，直到小丫回到家，杜玉娥和床上的那个男人才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莊小丫二话没说，一记旋腿把男人踢出了屋，把衣物扔了出去。杜玉娥正要追出去。小丫冷冷地拦住了她：“以后我要再看到屋里有男人，看见一个我杀一个。”
　　 话声不大，话语里的冷意却让杜玉娥打了个哆嗦。那冰冷的眼神似一把剑生生穿透了杜玉娥的身体。玉娥本想辩解，小丫的学杂费，母女俩的生活费及房租水电等等等等，单单她的工资她们娘俩这几年怎么活下来？难道自己愿意这样。可是一接触小丫陌生冰冷的目光，她什么都不敢说。小丫冷冷地说：以后我自己会养活自己，不用你操心了。
　　 从这天起，她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分不清谁是母亲谁是女儿了。大学四年莊小丫真的没再跟母亲要一分钱。偶尔杜玉娥问一句小丫最近在做什么，不要太累着自己。莊小丫只一句：放心，我有分寸。再没别的话，至于买房买车，杜玉娥更是参考都不曾，只是跟着小丫搬了小房子又换大房子，三年前又开回了那辆吉普车。外人看着风光无比，唯有杜玉娥自己清楚，自己的女儿已经跟她形同陌路，女儿之所以没有抛弃她，只是因为那割不断的血缘关系。究竟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个局面？杜玉娥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儿时的事，可那事早已过去那么多年了，早就应该淡了吧。况且这也不能怪自己，我是你母亲，难道我还会愿意那事发生。杜玉娥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女儿一年年成为老姑娘了，自己干着急，却没一点办法。
　　 2
　　 莊小丫开着她的越野车，敞着窗，长发飞扬，表情冷峻，越过一辆又一辆车，路人无不侧目，城市里女孩子开越野车已属难得，且如此剽悍。
　　 莊小丫对此并不在意，即使身后那两个关心自己的人妄自揣测，她也不在意，她只想去外面走走。在城市里呆久了总想着外逃。
　　 这次她想去的地方是有“死亡之海”之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虽说有心血来潮的成分，却也是充分考虑了的。莊小丫进过山，下过海，唯独没有去过沙漠，因为路途太远，也因为独自一人有点胆怯，毕竟自己对沙漠毫无经验，凭一身蛮力是不可能在沙漠来去自如的。偶然在网上看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有通公路，这倒是对了自己胃口。莊小丫独来独往惯了，不希望跟谁同行，且有“牧马人”作座驾，无需人陪同。当初倾囊所有又跟沈放借了十万才买下了“牧马人”，沈放极力反对，城市里不需要越野车，而且还是一个女孩子。莊小丫一意孤行，买的还是张扬的大红色，为的就是方便到处行走。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出走，漫无目的沿着山路走啊走啊。累了在树下歇一歇，渴了喝一口山泉，听听山林的回响，看看云朵在头顶越过。没有恐惧，没有黑暗，自由在高歌着，仿佛自己也是山林的一部分，干净、纯净，十五岁的莊小丫忘了远处的凡尘，忘了屈辱与不堪，走啊走啊，快乐地走啊。不记得白天与黑暗，山虫野兽似乎也绕开了她。一直往山林深处走去，她也不知道想去哪儿，也不曾想过要去哪儿，只是生命还在跳动，就必须走下去，必须。
　　 终于，莊小丫倒在了溪水边，再也起不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庙宇之中。之所以说是庙，是因为屋里佛坛、烛台、木鱼、蒲团俱全，且看屋子原本的模样似乎也是一座庙，只是如今风烛残年，摇摇欲坠了。莊小丫正自疑惑，谁会住在这荒山野岭中求神拜佛的？
　　 直自天黑，屋外方有响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出现在门口。
　　 摘下斗笠，老和尚回头招呼：“姑娘醒了，饿了吧，老衲这就去弄些斋饭。”小丫尚自惊异，老和尚已转身忙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菜一饭，两人面向而食，谁也没说话。饭毕，老和尚端坐佛堂前，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第二日，又是天黑方进门，又重复昨日的程序。
　　 如此一个星期，莊小丫再也忍不住了：“师傅，你就不问一下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山中？不问我什么时候离开？不怕我把你吃穷了？”
　　 一连串的问题，老和尚微微一笑：“姑娘是谁重要吗？来者皆是有缘人。姑娘自是从来处来，离开时自会离开，我又何必多问。”闭了一下眼，捻了几颗佛珠，继续说道，“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无所谓穷富，都只是暂借一时。得以果腹，乃是上苍之德，与人分享，乃是人之福也。人与人相遇皆是缘分，缘，分善缘与孽缘。缘聚缘散都有定数。姑娘又何必多疑？”
　　 莊小丫真的就不再问了，继续住了下来。每天听老和尚“做功课”，木鱼声、诵经声，十五岁的莊小丫不懂佛理，也不懂太多奥妙的东西，她只是觉得心底从未有过的安宁。
　　 她忘了离开。
　　 每日里，吃过斋饭，老和尚做他的日常的功课。双目微闭，盘腿坐在蒲团上，木鱼声声，嘴里念念有词。莊小丫什么都不做，却也仿似老和尚入定般，一动不动，直到老和尚功课完毕。没有上香，也没有蜡烛，这些对这个深山角落来说是奢侈品。若心中有佛，自然处处有神明。这些小丫不懂，她只是看着超然世外的老和尚，听着木鱼声，心中一片澄明，无牵无挂，无思无虑，欣然进食，安然入睡。
　　 一日，日常功课完毕后，老和尚没有似往日一般回房歇息。叹了一口气，对着一豆灯火开口了：“姑娘，我们缘分尽了，你该下山去了。”
　　 小丫一脸不解：“师傅这是赶我走？师傅不是说缘聚缘散都不是人定的，怎么这会又赶我走？”
　　 老和尚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半晌才开口说话。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姑娘在这山中已多日，只怕山外已天翻地覆。姑娘尘缘未尽，还是下山去吧。”
　　 天翻地覆？会有谁为自己天翻地覆？莊小丫不禁冷笑一声。
　　 念想一动，这几日的安宁瞬间被打破，记忆瞬间苏醒。彻骨的寒冷与铺天盖地的绝望让莊小丫止不住打颤。
　　 老和尚依旧没有抬头，自顾自说：“前几日，进山砍柴，遇一兽，险些丧命。这几日，再不敢靠近那区域。其实山林之大，野兽早已不知去向何处，只是那兽一直在我心上没去。”
　　 莊小丫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去吧，当知身心皆为幻垢，幻相永灭，十分清净。人，从出生至死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生都在途中，途中所遇都是命定的。去吧！”
　　 莊小丫不是太懂，第二日下山回至家中，母亲杜玉娥喜极而泣，抱头痛哭，莊小丫却面无表情，对自己失踪半个多月只字未提。而从此却恋上了“消失”，过段时间就会失踪几天。无人知晓去了哪儿。
　　 3
　　 看看标志，已进入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莊小丫放慢车速。起伏的山丘，连绵的黄沙似乎延伸至天际。天地瞬间辽阔，多日的郁闷豁然开朗。敞着车窗，任沙漠干燥、带着热度的风吹拂秀发，打开车里的音响，是那首不知听了多少遍的“天堂若比邻”。
　　 琳恩•玛莲干净清澈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回荡。尽量放慢速度。无尽的黄色。路边新建的绿化与沙漠抗争着，胜负早已明显，只是这一抹绿色让人感动。
　　 公路一直延伸，延伸，延伸至大漠深处，大漠深处可有天堂？
　　 心念一动，不由停下车来，背上背包，徒步进入沙漠。
　　 枯死的胡杨孤独地杵在当地，似乎依然充满着力量，却早已没有了生命，只待时间抹去它最后的痕迹。莊小丫站在一截形状奇异的胡杨树前，静默着。良久，继续往大漠深处走去。泛着皱褶的黄沙层层叠叠，宛如女子的飘飘裙裾，没有风的沙漠温柔得也如怀春的少女脉脉含情在晴朗的天空下。没有游人，这儿不是旅游区。恐怕也没人会心血来潮在“死亡之海”腹地下车独自走进沙漠。沙漠的变幻无常不是一般人可以捉摸的。
　　 莊小丫没想过这些，十五岁从山上下来，她就很少顾虑太多，总是顺着自己的心。从山上下来的那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向生。生之不畏，死又何惧。
　　 就像现在，一步步走向大漠深处，走向无人之地。天地间唯有自己一路走来的“沙沙”声，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天地唯我独尊。莊小丫扔掉背包，一件一件缓慢脱去衣物，直到一丝不挂。双手缓缓伸向天空，拥抱蓝天，拥抱空气，拥抱生命。生命本该是初生的状态，是什么拘囿了我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