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突然之间变得衰老了，衰老的令我们难以接受。
　　 父亲一向是倔强、要强、不服输、不向一切低头的人，可在衰老面前，他无力的垂下了头，弯曲了腰，瘦弱了身体。父亲的这些突变深深的刺痛着我们的心。
　　 父亲开始长时间的停留在床上，除了吃饭、去地里干活，其余时间都像个昏迷不醒的病人，长久的入睡。事实上父亲就是一个病人，他的肺在不断的肿大，也一点点的在挤压着心脏，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行走，但坚强的父亲从不言一声病，只是用嗜睡来默默的抵抗着病魔的侵蚀。在早晚空气清凉的时候，他还是坚持着去地里侍弄他心爱的庄稼，他已经步履蹒跚，再也找不到行走如风的样子，在地里父亲已经不能长时间的站立，只能蹲着劳作，看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样子，心如针扎般的难受，要强的父亲拒绝别人的任何帮助，也无法远离亲近了一辈子的土地，衰弱也无法阻止他投奔土地的愿望。
　　 父亲变得更瘦，其实他本来就瘦，一辈子从来没有胖过。我想大概是父亲操劳的事情太多，从五岁爷爷去世，作为独生子的父亲就变成一个男子汉，他小小就协助奶奶持家到十几岁就独立撑起家业，八十几个春夏秋冬，父亲送走了奶奶、扶养儿女、孙子孙女成家立业，直到重孙，父亲依然有操心不停，父亲所进食的能量都无尽的消耗在这些后代的身上，从来没有为他的身体增添那怕是一丁点，父亲的瘦是必然的。此刻，父亲本就消瘦的身体又被病痛折磨，挺直、高大、清瘦的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越来越显现的瘦弱和佝偻的躯体。
　　 父亲变得很温和，很听话了，这让我们意外和心酸。曾经我们这些子女都盼望出现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心却只有碎裂感。父亲的个性太正直、太倔强、太严厉、甚至有些暴躁，他是天不怕地不怕，方圆几十里，大人怯他、服他，小孩子怕他、惧他，我们也无以例外的怕父亲。小时候，我们做了错事挨打，无缘无故的被父亲怒骂，常常会埋怨和憎恨父亲，心里渴盼我们的父亲也像邻家伯伯一样温和多好啊！现今，我们都为人父母，才深切的体会父亲，在那个穷困的年代，父亲除了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还在众人的嘲笑中坚定的支持几个女儿出去读书，父亲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与父亲肩上的重担比，我们受点打和骂、减负一下父亲心中的压力又算得什么，更何况我们也不争气的时候，真正的让父亲很生气，可那时候我们又有谁能想的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都习惯于父亲的倔强和威严了，也懂得了正是父亲如此的个性，才使我们这个家庭得以发展到今天，可父亲却变了，失去了他所有的性格，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只会吃饭、睡觉、强打着精神去做农活了。
　　 父亲爱说，爱对各种事件发表自己的意见，不管他懂还是不懂，就着他临时道听途说来的，再加以自己的编串，父亲以自己的方式评论事物。我们这几个多少学了点知识，又在城市混日子的孩子，总认为比父亲懂的多，总是内心不以为然父亲的观点，总会笑他想象的成份太多，总是不爱听父亲发表他那些自创的东西，又加上父亲的倔强和严厉，我们不敢反驳他，所以我都躲远着他的理论，也因此躲离了与父亲的亲近。可现在父亲沉默了，除了侍弄土地——他这一辈子的另外一个伴侣以外，再也没有了语言，父亲什么也不说了，我们的心却沉重无比。
　　 父亲的听力极好，他爱听戏，也爱哼上几句，常常方圆几处的庙会都是少不了父亲的捧场，他嫌看电视不过瘾，只要有庙会，有戏看，不管远近，父亲都会去，远的他白天去，近的只要不是农忙季节，只要抽得开身，他白天晚上都去，自带一个小木凳，在那露天的剧场里，享受和感受着古老的文化，也丰富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奇怪的是，父亲的这种喜好，并没有遗传给我们几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我们都讨厌戏剧，所以父亲的这种爱好在家里根本找不到共鸣。父亲每每要唱几处，让我们做听众，我们都会跑的远远的，生怕父亲借用了我们的耳朵。现在父亲像失声的音响静默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也不再去看戏、看电视。最近他的听力差到了极点，他似乎不再和别人交流，到这个时候，我们的心空白了，我们很想听听父亲哼的小调，听父亲讲讲我们这个家族里那些古老而又遥远的故事，那些故事也许永远的停留在父亲那里了，因为在父亲想讲给我们听的时日里，我们嫌它无味，怕父亲啰嗦而终止了。
　　 父亲爱管闲事，家里、族间、村落里，每天都有人来找父亲，解决这样那样的事情，小到家庭矛盾，大到族内、族间、村落之间的，父亲都无一例外的要管，父亲不怕得罪任何，也凭借他就事论事、从不偏袒的做事风格和多年树立的威信、威严，所有的事情似乎有父亲的出面都会迎刃而解，事实上父亲的这种性格是得罪了不少的人，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只是因为心理上怯于父亲三分，当面不说，事后会寻机刁难，父亲当然无所谓，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鬼，不信神，还怕几个小刁民？可我们却有想法，小时候我们觉得父亲伟大，多少念了一些书，懂得了圆滑、中庸是为人处事中的良策后，我们不再认为父亲是伟大，相反却觉得父亲的行为是最笨的。再有人来找父亲，我们儿女几人轮翻阻挡，不让父亲插手，倔强的父亲暴跳如雷，当着来人的面训斥我们，然后毫不迟疑的离去，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们唯有无奈。现在，父亲终于诸事不闻不问，对家里来的人只是象征性的打招呼，便沉沉的睡去，雷打不动，闪电不惊，他睡的那样沉，那样的香，婴儿般的甜静，细量父亲的脸，粗糙、沟壑纵横、写满了沧桑，婴儿的静睡，带给人欣慰，而静若婴孩般的父亲让我们心乱如麻、纠缠隐痛。
　　 父亲对土地的热爱绝不亚于对孩子的爱，尽管父亲的爱更多的时候以严厉的形式传递给我们。为了抚育好孩子般的土地父亲各方学习培育技能和掌握娴熟的方法，在七十岁高龄的时候依然是如火如荼、热情盈然，父亲抛洒在土地里的汗水、心血，想必那灵性的土地也会强烈的感受和吸纳，要不父亲种的庄稼为什么总不同于别人，苗更浓绿、果更饱满，色更鲜亮，那不同样的绿、色、果实定是大地对父亲呕心沥血、辛苦汗水的回报与馈赠。
　　 父亲怎么会变呢！多少个时日我都在天真的想着这个明知答案却似未知、简单却似深奥的问题。时间催人老，记得这句歌词，不懂之时我唱的快欢，明白它时我却沉默了，无心再唱出它优美的旋律。懂得和体验有着莫大的区别，我懂得人生来就要走向死亡，人无一幸免的都要老去，都要回归天堂，可我却难以接受和体验父亲老去的现实。
　　 伫立散发着泥土清香、洒满父亲的汗水的黄土地里，记忆中的父亲出现在眼前，高大、清瘦的身影如风般走向归家的路，在临近家门的时的一声轻喊，声音响彻整个村庄，清脆、宏亮，我们这些调皮捣乱的孩子像战士接到命令一般，悄然的、快速的将玩耍转变为行进中的农活，父亲的威严让我们怕到了骨子里，同样也踏实到心坎深处。父亲在家的日子里，我们除了怕他，对其它无所为惧，原来这就是父亲的爱，一种强大的让我们忘记恐惧的力量。一直以来，和父亲我们从不言爱，我们这些细腻的女儿自认为父亲是不会表达爱了，殊不知，爱流露在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只是我们没有用心体会。
　　 父亲真的老了，父亲就是变了，面对这一切，我无能无力，只有让心随父亲的老去渐渐碎裂，我知道父亲不愿意我这样，他扛着生活重担走过年年岁岁，他扛不动的时候也不愿意给孩子添乱，我明白父亲的心思，在父亲面前，我会收拾心灵的碎片，我依然给父亲以微笑，还做父亲眼里的乖乖女，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变化，以此来回报父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