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小薇眼含深意地对我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太早了吧，我们才多大啊？”我不置可否，更是不敢苟同。她的这一句话蕴含了天地万物的力量，像是锤子锤在我左心房的部位，隔空打物地震慑到心脏。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一种幸福的痛。
　　 “那我们继续下去有什么意思！”她忽然之间暴跳如雷，本来被轻托在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蹾在桌上，无辜的咖啡因承受不住这种粗鲁的对待而纷纷弹跳出外，沾湿了桌子，“你知道的，我们在一起已经五年了，别人五个月就已经开始上床，一年就开始筹备婚礼了，不像你这么假装矜持假装稳重假装成熟地慢条斯理！事不关己！”忽然之间，她的语气像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样急速滑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程度，“你到底还要耗费我多少青春？”近似乞求的声音吸引来旁桌那一对含情脉脉打情骂俏的还身穿某个学校校服的小情侣，他们用一种不明所以的好奇眼神朝这边望来。刚才小薇说到“结婚”这个字眼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偷偷地留意这边。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你也说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很自在很逍遥，你很喜欢的呀？”她恨嫁的心又在迫不及待促使她发狂。小薇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我说“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在我们相处的五年间，她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心情里提示我或明示我，她精准牢靠谨小慎微地努力捕捉一切适合“求婚”的时机，我从刚开始不可置信的震惊到现在浑浑噩噩的麻木，我已经能做到随时随地无视她所有的柔情似水和软磨硬泡。我的不为所动反而更加激励了她。
　　 “很好，但是你不觉得我们是可以更加好的吗。”她又在旧事重提，“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结婚，为什么你就那么在意金钱，我一个柔弱女子都不介意你还在计较些什么？没钱摆喜酒的话我们可以不摆，没钱买房子我们就住出租屋，没钱养孩子我们就共同挣钱，省吃俭用同甘共苦！”她那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显现出来的鱼尾纹被无可奈何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沾湿了，她没有抬手去擦拭，也没有用力地眨眼使泪水下滑，她极力保持着这种欲罢不能的痛苦，就好像泪水是她的终极武器一样在获得胜利之前要誓死保护起来，就连我伸过去想为她拭泪，想抚摸她抽搐的脸庞的手都被她无情地挥手掸拂开去。
　　 小薇说地很对，我是一个自卑到雍容凡世里去的人。作为一个在工厂里昼夜交替两班倒的生产工来说，我没有足够的资金大排筵席去举办一生中只许一次的婚礼，我也无法保证在婚后能否给她如愿以偿的美好生活。我一想到自己的工作职业——生产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到我一辈子也在工厂日夜颠倒的无规无律的惨淡生活，平日里，我为生活奔波得像牛像马，我实在不愿意在婚姻上自欺欺人地抱着那种“只要幸福了就好”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来过日子，一段婚姻，不只是要在乎感情的深浅，也要考虑金钱的多少。我就像小薇所说的，我在自卑的同时还死要面子，我是在活受罪。我太过相信，幸福是需要物质的维持和金钱的平衡。
　　 我在无数个情到浓时的美好时刻里使劲尽浑身解数来遏制住像海啸一样不顾一切汹涌而来的无数个向小薇求婚的想法，然而，最后总是残存在思想中那清澈明亮的唯一一点理智点醒了我，我没有钱，没有才，将来也不成大器，我不能够毁了她的一生。但我也无法做到完完全全放弃她遗忘她。五年的相处时间并不是和平得无波无澜，我们同样不可避免地经历过每一对情侣都会经历到的事情——闹分手。闹完之后就你情我愿无边无着的一阵沁人心脾感天动地的哄。每一次分手后再度为伍时，小薇就对我说：我们也算是共度过患难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她时刻都在暗示她对我的心意，她时刻都在催促我明白，她时刻都在幻想我们婚后的风花雪月……
　　 “怎么不说话了？”
　　 亲爱的，你要我说什么呢？我根本就无言以对。
　　 “说话啊！”她咄咄逼人，愤懑的情绪使得徘徊在眼角边缘的泪水逐渐开始干枯湮灭，“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我也想到过要和你结婚，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她不以为然地冷笑起来，嘴角像是抽筋一样难看，看得我毛骨悚然，“你爱我？你知道你爱的是谁吗？是一个女人！是我，我陈微，而不是人民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将彼此了解得毫无秘密，完完全全，她认为我是一个钱奴。其实，我只是现实了一点儿，一点儿。
　　 那一对噤若寒蝉，在嚼人耳根的小情侣此刻用手捂着嘴窃窃偷笑起来，我想，一定是听到“人民币”这个三个字而不屑一顾。你们这俩个背着父母偷吃的富二代，千万别让我知道你的账号密码！噢！我到底在想什么？在小薇就来要撕心裂肺大哭大闹的暴风雨前我居然还能够自然而然地胡思乱想到“人民币”这方面去，小薇说的对，我是一个确确实实的钱奴。但我清楚知道我爱的不是人民币，而是一个女人，她叫陈薇。我们相处了长达五年的时间但目前仍处于热恋之中。
　　 “你这么好，我到哪里找？”看来我只能够推心置腹了，“我是真的爱你……”
　　 “既然真的爱我为什么就不能够下定决心去永远爱我？还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还能爱我多久？”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惊动到餐厅里所有顾客和服务员，他们相继投来形色不一的目光，深浅不一，纷至沓来。我匆匆忙掏出一张一百块，对服务员吆喝一句“埋单”然后把钱放在桌上随即拉起了小薇的手，一把将她拉起来。吵架的人心情是处于激动巅峰的，无论是任何一种高峰都能够使一个人充满力量——起初小薇不愿意起身，双手死死地抓紧木质的板凳，我把她执拗得已经开始逐渐发白的关节慢慢地掰开，最后她反抗不过，被我半推半就拖出了餐厅。
　　 我们来到附近公园的树荫下，炎夏里，早上十点钟的阳光已经猛烈得像炙热的火炉，光怪陆离的阳光穿过层层树梢映照在小薇不知觉间已经梨花带雨的俏脸上，为她带来了耀眼的斑斓，不可方物的动人视觉。其实，她是一个拥有漂亮脸蛋的女人，可不知怎的，就是喜欢上了我这个一无是处，胆小怕事没有一点儿理想抱负的男人。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在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一个男人，如果是，为什么和一个姿色不俗，柔情不俗，并且愿意对自己不离不弃矢志不渝的女人也能做到无动于衷，在最重要的时刻视若无睹。
　　 “你这么着急把我从餐厅里拉出来，是不是害怕我在里面大哭大闹，你受不了别人眼中的轻蔑，不屑，看好戏的目光？你害怕我出糗？你害怕你自己被别人当作茶后余思的笑柄是么？你害怕社会对你的幸灾乐祸？”洞悉人心的声音如同魔音呼啸，在我耳窝里肆意冲撞，不顾阻拦。大学毕业的她有着良好的思想和良好的文字功底，这使她每时每刻分分秒秒都能够当机立断对我作出斩钉截铁的判定。
　　 被一击即中的我怒火中烧，被人了解得如此透彻是一件值得兴高采烈的好事，可被人如此挑衅得有点蛮横任性，不留情面地说出，还是会恼羞成怒。我很想一巴掌打过去，手刚举起我就心软。我从来就没有打过她，即使在声嘶力竭无法忍受的吵闹中也没有，我们彼此都没有。可能是因为彼此都清楚，对爱人下了手，就等同是对自己的爱情下了手。那是万万不能的。
　　 “怎么不打？你打呀！”她比谁都清楚明白我现在又多么愤怒，而她却在持之以恒挑战我所能承受的尺度，“你就是这么一个孬种，就连甩人一巴掌也下不了手的你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的优柔寡断么？你知道这样子的你给人怎样嗤之以鼻的不屑么？……”即使要把喉咙扯破，也要去表达心中所想。这样子不顾一切的你偏偏爱上了沉默寡言的我，很多时候是作为一名旁观者在你身边侧耳聆听的人。是我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
　　 我用力抱住她。她沙哑的喉咙在劫后余生地努力呼吸着，激动连连的胸膛把温热都过给我的心脏。我心头一热，热浪就毫无预兆地滚了出来。
　　 不知哪儿来的精神动力使她能够在我霸道的怀里剧烈挣扎，她越是挣扎我就越是感觉到痛苦。不是我自己的痛，是我给小薇带来的痛。我想起过往的很多个她反客为主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每一次都声东击西南辕北撤地转移话题。我知道她只是想要我凿开金口惜字如金给她一个承诺，这个承诺能够让她理所当然地和我厮守终身。我也曾一度强逼自己去夸下海口，但我真的没有信心。我不够当机立断，无法斩钉截铁。
　　 小薇越来越用力，猝不及防，在我恍然的失神中，挣脱开我。也终于，名正言顺地甩了我一巴掌。“你这个懦夫，我真是瞎了眼了！”
　　 你这个懦夫，我真是瞎了眼。这句话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将会是一种无可挽救的伤害。我就措手不及被击中了心脏。小薇曾经在一次嬉笑打骂中对我说过：别欺负我哦，不然我伤心了，心脏也会流泪的。当时，我不以为然并且视如敝屣，现在，我深信不疑，五体投地。
　　 我没有小薇那么好的才情，我初中毕业，我只是一个两班倒的生产工，每一次吵起架上来她都是妙语连珠蓬荜生辉，我只能哑口无言谨慎旁立，就像草原上独树一帜的大树在时而温柔时而肆虐的大风中默默享受和颤抖，说不出话，也跟不上节奏的那种软弱无力的无法对峙。
　　 “你就无能为力到连还手也做不到吗？”我能还手吗？我可以吗？我愿意吗？她死心不息，要把我推上绝望的高峰，但她却是高傲得连手也懒得抬起来推我一把，而是用精准无比的辞藻，直逼我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要我缴械投降，要我自行了断。我说：“我爱你，嫁给我吧，好吗？”
　　 瞬间，她被我这样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得脸色发白，魂飞魄散般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噙着泪说：“你终于都肯说出来了，你终于勇敢一次了，你终于都像个男人了。”说着就抽泣起来。最后的那句“你终于像个男人了”戗得我脸上都要僵硬了，用尽全身力气来维持一个温柔似水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俊不禁，嘴角避免不了往上勾扯。
　　 周遭响起了声势宏亮的掌声，我环顾四周才惊讶发现，原来我和小薇正被街坊邻里包围了起来，尽管都是我所不认识的人，我还是向他们微笑点头谢过他们祝福的掌声。
　　 我张开怀抱，想把小薇再次拥抱起来。出乎意料地，她急忙后退了一步，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浮现出就连和她相处了五年时间的我也无法看得清，无法猜得投的复杂。她泪光闪烁，望着我，轻轻地摇头，平淡的语气说平淡的话：“谢谢你。”
　　 我满腹狐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已经张开了口，但就是说不出任何语言。我忽然感觉到，眼前的陈薇有一点儿陌生。
　　 “我一直都以为，我自己很爱很爱你，知道我为什么死缠赖皮地跟着你吗？因为你真诚，因为你传统，也因为你不太聪明，就是你这有点儿愚笨但有些时候又能表现出惊人的睿智，这样长不大的幼稚能够给我安全感，真的，我不太愿意和太过聪明的人在一起，你知道我大学时候的男人在我背后怎样三心两意，你是那么的安守本分，我相信就算把你扔进夜总会你也会一身清白地出来。”我的心跳开始剧烈加速跳动，小薇，你又在闹了是吗？你像以往一样被我无意中伤了心所以在蛮不讲理胡言乱语是吗？其实你只是想随心所欲地吐糟，并无它意，是吗？“可是。你中规中矩得有些可怕了，五年了，你只是牵过我的手，吻过我的嘴，不敢伸手模我的胸，更不敢和我上床做爱。你知道吗？你自以为是始终不碰我是对我爱的神圣和尊重，可是你知道？你的无动于衷是对于我来说一种锥心的伤害和对我心灵上的屈辱！我就那么差吗？让你退避三舍？还是你太过无能已经懦弱到了一蹶不振无可救药的地步了？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啊！”她无法自控，始终是不能维持和颜悦色的平淡，她的盛气凌人的竭斯底里又让我心虚得想要逃避，就像她说的那样，退避三舍，一蹶不振，不可救药。
　　 趁我还沉醉在她披肝沥胆的叙述中，她向周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不停地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人用食指指着我说：“看吧，这就是男人中的懦夫，被一个女人这样唾骂也无动于衷的懦夫，被一个女人这样子嫌弃都还能正常呼吸的孬种，我就是和这样一个懦夫孬种在一起五年，五年啊！你们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对，我就熬过来的！”她一步上前，凝望着我，咬牙切齿，“告诉你，王翔，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年这些日子都是我低声下气熬过来的，你以为一直以来都是你低眉顺眼吗？其实真正过的委屈的是我，是我！”她的声音像电梯一样，一升一降，把我推上云层，接着把我摔下十八层地狱。在你心里，早就已经把我打下到十八层地狱下去了，是吗？
　　 我依旧沉默，没有说话，就连少许的叹息也没有，我有一种我和小薇就来要划上句号了的兵临城下迫在眉睫的心悸。是一种历经风雨排除万难来到幸福前的止步。我是这样子觉得的。
　　 “我不会嫁给你的。”她又忽然间变回平日里那个聪明伶俐谈吐自如的才情杂志美编，“一直以来，我都太过好胜，就连在感情的世界里我也好胜得像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这个比喻虽然可笑，但很透彻，我就是不愿意输给任何人，你知道五年前为什么你会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取得我欢心么？只是因为我寂寞得久了，容易受人感动，而你趁着这个空隙闯进我的内心世界，那个时候的你憨厚可爱得像一个懵懂的小孩，被那个三心两意的男友甩掉之后我万念俱灰，我把我对白马王子的要求降低到一个不能在降得程度，你很不幸，那个时候爱上了我。”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踌躇着到底该不该让真相昭然揭秘，“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爱你，对你的感觉只能说得上是有好感，而你也不知道我的工作职业，那时你还是自信满溢的，在我们慢慢的深入了解之后，你就如日中天地展现出了骨子潜藏着的自卑……”她沉重地叹息着，我知道她不忍心再说下去，不是对我的怜悯，而是她不想让自身回忆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