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传来儿子和媳妇的争吵声，她和老头同时醒了，老头一声不吭地披衣下地，拿了手电开门出去了。她知道，老头去喂马了，不过，与每天不同的是，他会很久不回来。
　　 争吵声一声比一声大，还夹杂着叮叮咣咣的摔东西的声音，忽然间声音一闪大得像在耳边炸开一样，紧接着，门被推开了，四岁的孙女光着脚丫跑来了，那倏的一个大声，就是孙女开门时从门缝挤进来的儿子和媳妇争吵哭闹的声音，随着门自动合上，声音又恢复了。
　　 她把惊恐的孙女搂进了被窝，孩子紧紧帖着她的身体，用柔软的小胳膊箍着她的身体，把脸埋在她的怀里，闭眼不说话。
　　 儿子结婚五年了，这样的争吵像雨季里的雨一样，随便的一片云，都能淅淅沥沥地下半天，粘粘乎乎地不肯走，也有下阵雨或大雨时，虽然猛烈一些，却来得快，去得也快。
　　 最初，她听到这样的争吵，还会去骂儿子不懂事，给媳妇壮一下脸面，再就是半推半就地把儿子弄走，反过来劝几句媳妇，又免不了骂儿子几句。
　　 后来，她发现，这种争吵随时随地都能发生，随时随地得就像每天必做的功课一样，随时随地得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
　　 所以，她多次规劝，一点没有动摇他们的争吵，她就疲于劝说，疲于理睬。但是这种争吵响起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如翻江倒海般难耐，尤其是夜里，老头可能会因为这种争吵而在马棚里闷坐上一夜，她的心比刀绞还难受。
　　
　　 西屋的争吵还在继续，叮咣的声音还时不时跳跃进耳朵里。
　　 她用被子蒙住头，她忽然感到胸口有湿湿的东西滑落，她听见了孙女抽鼻子的声音，孩子在无声的哭泣，她心酸，眼中涌出一些雾水。
　　 儿子的这桩婚姻是她一手操办的，那年，儿子出外打工，回来时带回个外地的女孩，长相一般，不过，很诚实本份的样子，儿子说他去看过她的家了，是个好好过日子的人家，虽然是外地的，不怎么熟悉，但是还是可以信任的。她不同意，硬是没让女孩进门，生生伤了儿子的心，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心中不满，嘴上不说，把女孩送回家去，断了来往。
　　 她就开始为儿子张罗起了婚事，儿子说本村有个同学，一直对他不错，人也勤劳肯干的，她的父母也很喜欢他，总有意思把闺女嫁给他。她又不同意。
　　 儿子两次受挫，再也不管了，她就给他找了现在的媳妇，从长相、个头看俩人倒也般配，几个月后，就迅速娶进了家门。
　　 婚后不久，就开始小吵小闹，她还想，年轻的小两口，吵架是不可避免的，媳妇还是顾忌的，轻意不在老人面前吵，但是一个屋檐下住着，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她那时想，孩子们都小，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好了，一年后，生了个可人的女儿。
　　 伴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的是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她用满是硬茧的手给孙女擦眼泪，孩子还是闭着眼，只有泪水不停地流出来。
　　
　　 西屋的声音渐渐没有了，也许是吵累了，摔累了。
　　 孩子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睡梦中还不时发出抽泣的声音，听得她的心一阵一阵发紧。
　　 她把孩子箍在她上的小胳膊轻轻搬下来，把她放好，盖被子的同时，亲了亲孩子可爱的小脸蛋儿，那沾着泪痕的冰冷的小脸咸乎乎的，她用她的唇温暖着孩子的脸。
　　 她顺手取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当她走进马棚时，老头还在那发呆，马儿们都吃饱了，站着睡着了，她闻到了马棚里一股股汗烟的味道，她听到了从老头喉咙里发出的嘶哑的、混浊的咳嗽声，已经多年远离吸烟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开始吸了，因为他的吸烟和他的咳嗽是孪生的，瞒不了她。
　　 她躺下后，却久久不能入睡，她不知道，她为儿子选的这桩婚事是对还是错，总之，儿子是不幸福的，儿子也是有苦说不出的。因为，媳妇这两年来，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她的家，从来没有出现过赌博的人，可是这个媳妇却填补了这个空缺，她走出去，都觉得丢人，何况儿子的感受。当年选中媳妇的时候，明明知道她的家庭都是嗜赌如命的，却忽略了女孩子也能继承这点优良传统的可能。恰恰是这点的忽略，使她后悔莫及。
　　 天亮了一点，孙女醒了，依旧紧紧帖在她的怀里，不肯放松手臂。
　　 她悄声问孩子，知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孩子也小声地说，是因为妈妈去打麻将，很晚才回来的事。
　　
　　 西屋的争吵声伴着黎明的到来又开始了，早晨的阳光清清爽爽的。
　　 还没等她听清楚只言片语，儿子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进来，黑着眼圈，瓮声瓮气地说，妈，给我拿户口本，我去离婚。
　　 她听得颤栗了。
　　 其实这不是儿子第一次说离婚的事了。她觉得离婚的事都是别人家的事，她不会让这种事出现在自己家里，所以，儿子一提，她就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儿子，就算了事，儿子不敢提，她也不提了，这样安静几天后，等下次又来一次重复。
　　 她这次没有骂儿子，她看着孙女流着无声的泪，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身体，她说了句，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是让她没爸还是没妈。儿子转身离去，门被猛烈地撞击后发出震撼的声响。她望了望上了锁的箱子，那里锁着户口本，钥匙一直未离她贴身的衣兜。
　　
　　 西屋的争吵在接下来的日子仍在继续。
　　 儿子自从那天摔门出去后，再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她有一天看到儿子那个女同学了，抱着孩子，挽着老公的胳膊，幸福甜蜜地回娘家，婆家也是本村的，嫁过去后，勤勤恳恳，把一家人打理得相当舒服。她看到这些，心中不免后悔，而她当初拒绝外地那个女孩的理由是家在外地，不认不识的，拒绝这个女孩的理由却是她个子矮，还有点胖。
　　 这些近乎荒唐的理由让她后悔。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好好维护儿子的小家，但是她不知怎么做，她知道，儿子和媳妇是天生不合，注定他们走不到一起，媳妇的不讲道理也让她心寒，她不懂得尊重和孝敬老人，不懂得爱护教育自己的孩子，她的生活中只有麻将。而这样的理由却不能成为她给儿子户口本的理由。
　　 儿子和她说第二句话时，是数不清多少天后了，儿子仍是要户口本，要去离婚，她又是以孩子为借口封了儿子的嘴。
　　
　　 西屋的战争可能比全世界的战争都要多了。唇枪舌剑就不用说了，偶尔来个炮火什么的，也不足为奇了。
　　 儿子第三次来了，依旧黑着眼圈，却没说要户口本，只说了句，妈，你别害我了，你别封建了。
　　 她惊鄂的同时，儿子已夺门而去，儿子是不想看见她眼中的泪水，他怕他会软了手脚，他怕他会在妈妈的泪水中又一次妥协。在他眼里，妈妈的传统思想，他能够理解，但是他不能容忍了。
　　 所以，在妈妈不在屋里的时候，他找来螺丝刀，把目标锁定在锁着户口本的箱子的锁头上，他颤抖着手，许久都不能撬起一点缝隙，这时，一把锤子伸到了他的面前，是爸爸，爸爸说，用这个，一下就行。他感激地望了一眼爸爸，他们的争吵让不爱说话的父亲苍老了许多，他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握锤子的手上，锁头应声而落。
　　 他要离开时，父亲忽然冒出一句，别怪你妈，咱家里祖辈都没出过离婚的事。
　　
　　 西屋的争吵停止了，西屋的门上了锁，她从外面回来，就感觉有丝丝的不对。
　　 进屋后，就一眼看到落地的锁头。她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外跑，她要去找他们，她要把儿子媳妇找回来，她就这一个念头。她仿佛看见了许多张嘲笑的脸，仿佛听到了许多讽刺的说词。
　　 她快步走着，她没有带钱，许多出租车不听她的解释，呼啸而去，留下一阵烟尘，她就在接连不断的烟尘中快步走着，已变得灰头土脸的，去乡里的路竟然变得如此漫长。
　　 她走着，她忽然看见对面有个骑摩托车的身影，是儿子，她从路的右侧跑向左侧，她边跑边冲儿子挥手，儿子也看见她了，不但看见了妈妈的挥手，而且还看见了一辆面包车急驰而来，冲向毫无戒备的妈妈，瞬间，妈妈的身体就被撞飞了，飞到树上，又弹回车身，倒在因紧急刹车而造成的巨大响声和巨团的烟尘中，可是她还是在瞬间看到了儿子向她飞奔，口中发着声音，就是一片哑然。
　　 她没有痛苦，甚至嘴角还有一丝驿动的微笑，她忽然间明白了，她忽然间看到儿子是一个人骑摩托回来的，媳妇已经不能回她那个家了。顿时，很释然的感觉。所以她没有痛苦，瞬间闭上了眼睛。
　　
　　 西屋的争吵彻底停止了，儿子每天安静地来回，小女孩安静地成长。
　　 只是儿子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马棚里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借着月光，看见从马棚的门缝里飘出缕缕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