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一)
　　
　　 奶奶说，生你的时候，窗外一池莲花正在风里摇曳，阳光也像银子的精灵一样在水面跳跃。几只蝴蝶在风中轻盈舞动。顾家在娶新媳妇，喇叭里正播放着狂放悠扬的“九九艳阳天”。你大大说，到了你这一辈子，既然都是季字开头的，但叫季莲很拗口的，不如叫青莲吧。
　　 展家是个旺族，整个村子里除了少数几家顾姓人家，就都是姓展的了，户户檐檐的，逶迤在足有五里长的山腰上，尉为壮观。
　　 然而，在百家姓里却是找不到这个姓氏，就连后来的续百家姓里也一样找不到。
　　 奶奶曾经说，还是在隋唐时代，因为展姓里有个叫展龙、展虎、展风娇的兄妹三个，在朝中几乎执掌了整个朝政大权，可惜后来犯了事，被株连九族，几乎绝了后代，若不是顾家相救，就真的绝了后代了！
　　 有一年，青莲清楚记得，父亲带领二个哥哥去赴家族宴会，商量修建祠堂的事情。五岁的青莲也哼唧着要跟去吃肉。父亲蹲了下来，抚摸着青莲细细黄黄的小麻花辫子，对着她许诺说：你只要不去，大大回头给你买云片糕吃。今天是男人们的聚会，你不能去的，知道吗？
　　 青莲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去，但想到“云片糕”，青莲的口水早已汪在了舌根底下，甜滋滋的滋润着咽喉食道，令她觉得幸福极了。
　　 奶奶颠着小脚，拉着青莲的小手，第一次给青莲讲了关于家族的故事。
　　 奶奶说，那还是在三国的时候，今天的古邳小镇在那时候已经是个大城池了，但不叫古邳，而是叫下邳。
　　 那时候，一个最厉害的男人，也就是后来统一三国的曹操，把另一个最厉害的武将叫吕布的，给吊死在白门楼了。因了这个，白门楼出名了，下邳就更出名了。而我们展家的二代祖先汤跛子就是出生在下邳城里。
　　 汤跛子真名叫什么不知道了，族谱里记载的就是这个名字。
　　 那还是在隋唐后期，一年的夏天，天气就像吕布死前的天气一样，阴雨连绵。雨水多得看不到路面，就连屋子里的家具都长满了青苔。
　　 汤跛子那时候刚二十出头，在一个烧碗的窑里做窑匠。
　　 这天早晨，他刚推着独轮车出来运土，就遇上一只兔子对着他连连作揖。
　　 汤跛子不由连吐了三口唾沫，大叫晦气。
　　 古语说，兔子作三揖，凉水也能塞牙里。
　　 意思就是将有不好的预兆要发生，所以遇上这档子事情是要撒钱消灾的。如果没钱，那就一定要抓住兔子，好吃好喝供养它一年方能解除晦气。可是汤跛子翻遍了口袋，也没有找出一文铜钱，只好一步三跛地朝着兔子凑了过去。
　　 说来也奇怪，那兔子也是不慌不忙的，直到汤跛子快要抓住它的瞬间，才一窜多高，跳跃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堆上，慢吞吞地用前爪左抚一把，右摸一把地洗起了脸儿。直到汤跛子气喘嘘嘘赶到跟前，又对着他连连作揖后又跳跃着朝前跑去。
　　 汤跛子那个气呀，那个急呀，恨不能立刻抓住它叫它兔爷爷。
　　 眼看着兔子要跑没影了，汤跛子于是脱下粘了许多粘泥的千层底儿布鞋，别在了腰带上，然后光着大脚丫片子咬着牙，飞速朝兔子撵去。
　　 就这样，兔子走走停停，汤跛子一路相跟着撵了足有十多里地，直撵到下邳城北首的汤山岗子上，兔子却一溜烟钻到了灌木丛中再也没了踪影。
　　 汤跛子暗暗叫苦，站在荒无人烟的山冈上长嘘短叹。
　　 最后他终于想通了，认了倒霉，心想不管什么霉运，看来都是逃不过去了，只好转身准备返回。
　　 可就在转脸的当口，他大叫一声“娘呀！”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任凭石子儿咯得他屁眼生疼他也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哭爹喊娘，朝着下邳城爬了过去。可是爬没十多米，就被山脚下白茫茫的一片水给挡住了。
　　 下邳城沉到了水底，只剩下一小截白门楼还歪在水中央。
　　 汤跛子哭了三天三夜。不哭了。
　　 下邳城没有了，爹娘没有了，父老乡亲都没有了。可他还得过日子啊！
　　 不再哭的汤跛子终于想明白了，是他爹娘积德了，所以上天才派兔子把他救了出来。他成了下邳城唯一幸存的人。他得好好活下去，为下邳城，也为他们汤家。
　　 他摘了一些野果子充饥，然后朝着北边的展庄走了过去。
　　
　　 （二）
　　
　　 日头西斜的时候，青莲才从午睡中醒来，奶奶依然在一边的针线筐子前忙活。
　　 奶奶的大床面上的油漆，黑油油地泛着亮光。几片墨绿色的荷叶上，两支粉红色的花朵半开不开。奶奶说那叫并蒂莲。淡淡几圈水的涟漪上卧着两只交颈睡在一起的鸟儿，奶奶说那叫鸳鸯。
　　 睡眼惺忪的青莲砸巴着嘴皮儿，仍然在回味梦中的云片糕。但陡然看到了莲花，猛丁问奶奶：“奶奶，那花为什么是两朵永远在一起，可我这支莲儿怎么只有一个啊？”
　　 奶奶哈哈大笑：“小丫头片儿，想女婿了是不是？等你长大了，就是永远两个人了啊！”
　　 青莲踢腾着小腿不依：“不是！不是！人家说的是，为什么咱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啊？没意思透了！都没人跟我一起玩儿，整天窝家里听你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
　　 “没意思吗？你个小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别人想听这些故事还听不到呢。不过，也是的，我们家风水好，生的都是男丁。你大爷家三个，你们家两个，三叔家两个，四叔家五个，所以呀，就你这一朵小莲花，才显金贵呢！我们莲儿是金枝玉叶子！是我们家唯一的公主呢！来，试试我刚给你做好的公主棉马甲。”
　　 祖孙俩正说话的时候，大大带着哥哥们回来了。
　　 母亲在正堂屋里的饭桌上早已准备好了热腾腾的白馒头，一大盆猪肉白菜炖粉条冒着诱人的香气。
　　 苏北的冬天寒气格外重，大大和哥哥们的鼻头都冻得通红。大哥季雷跺着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大头鞋还直喊冻脚。二哥季雨也跟着抱怨：“冻死了！冻死了！”
　　 只有大大，叼着麦穗花秸杆做的长烟袋吧嗒吧嗒着抽烟。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包玫瑰红包装纸包着的云片糕。
　　 青莲高兴坏了，也不管母亲盛好的南瓜大米粥了，只是紧紧抱着糕点左闻右闻。
　　 直到奶奶带着她把糕收藏在五斗橱的最上层才安心坐下来吃饭。
　　 晚饭在氤氨的热气中进行，母亲不时为父亲和奶奶夹菜。奶奶又把几片肉放到了青莲的碗里。
　　 青莲突然想起了奶奶讲过的二十四孝里小郭存的故事，说郭存的爹娘为了孝顺郭存奶奶，不得不把争嘴的小郭存准备活埋的故事。
　　 于是青莲又把肉还回了奶奶碗里：“奶奶，还是你吃吧。等两天我吃得又白又胖，可奶奶你却饿地皮包骨头，大大该把我活埋了！”
　　 这话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奶奶又把肉送了回来“埋了你才好啊！上天感动了，然后在你大一罩钩头刨下去的瞬间，咯嚓嚓！刨到了一堆银子，从此我们就吃穿不愁了！再也不用埋我们的宝贝莲儿了！”
　　 一家人正笑着，三婶家的季霜跑来了。他只比青莲大两岁，但却显得小得多，发育不良的细脖子上挑着个大脑袋。
　　 季霜看到饭，早已忘了说话，早在奶奶的招呼下快速唏里呼噜吃下了一大碗南瓜饭，在奶奶的追问下才说：“娘又犯病了。我来的时候正躺在院子里呢。”
　　 “这个死孩子！现在才说，该不会把你娘冻死了吧！”娘和奶奶先后跑了出去，青莲也跟季霜撵了出去。
　　 果然，三婶子刚刚醒转来的样子，还坐在泥地上发呆。她的眼神涣散，头发蓬乱，腮帮上还有一块湿泥。
　　 娘赶紧上前扶起了她：“季霜这个鬼孩子，吃完一碗饭才说，你没事吧？”
　　 三婶彻底清醒了：“苦了霜这孩子了！我还没做晚饭呢，他一定是饿极了。”
　　 “莲儿，快跟你霜哥回去给你婶端点饭菜来。”娘吩咐着。
　　 青莲回来的时候，听见三婶在嘤嘤哭泣，嘴里还念叨着说三叔的不是。
　　 奶奶和母亲轮流劝说着：“你也别太上心，等他年老了自然会回来。好歹你先熬着，孩子大了就都好了。就让他在城里作吧！霜他哥季岳现在不是有出息了？咱村里有几个上铁路大学的，还不就你家一个？也快熬出来了你。”
　　 三婶这才转悲为喜。
　　 晚上，青莲问奶奶：“三叔为什么老不回家？”
　　 奶奶叹了口气，“哎！你还不懂，这都是大人间的事情。十个瘸子九个坏，你三叔是我几个孩子中最没情义的一个。当初我们家穷，一堆光棍儿，要不是你三婶子，他是不是打光棍还不知道呢。”
　　 “不对呀，奶奶。我记得你讲的我们展家第二代祖先汤老祖可是很有情义啊。奶奶，我忘记了都，你再讲讲吧。”
　　 “好吧。”奶奶说。
　　 当年，汤跛子在下邳城沉了后，就一直朝北走，直走到了展庄。看到那里人丁兴旺，就在庄子里逗留了下来，给一些农户家里打短工。
　　 庄子里有一个最大的农户，叫展百万。其实家道也只是一般，并不像他名字叫的那样有钱。
　　 偏偏展百万的老婆光生丫头，一溜五个丫头片子，眼看着后继无人了。这一年，他家的大丫头叫展然英的18岁了。展百万就想着招个上门女婿。
　　 于是他看中了孤苦无依的汤跛子。这孩子虽然有点小残疾，但勤劳能吃苦，又没个后顾之忧。
　　 找人说和的时候，汤跛子养老什么的任何条件都答应，但就是不愿意改姓氏。
　　 展百万没法子，只好答应了他不改姓氏。
　　 就这样汤跛子做了展家没改姓氏的上门女婿。
　　 可是，他们结婚几年后，展氏然英却一气也生了三个姑娘。
　　 为此，汤跛子找人看了风水，说他们家这块宅基是凤凰地片，不但是现在，以后也生不出个带把的小子。
　　 展百万为此忧愤交加，不久就一病去了。他老婆子忧伤成疾也紧跟着走了。
　　 处理完丧事，汤跛子就托人给几个妹妹找婆家，一个个打发她们嫁了出去后。就开始和展然英商量着搬家事宜。不能眼看着汤展两家绝后啊！
　　 古时候，妇女讲究的是三从四德，展氏然英当然也是对汤跛子的话言听计从。
　　 就这样，汤跛子私心里记挂着老汤家，就从展庄搬到了他当年逃难到的地方汤山岗子上。
　　 此时，下邳城的水早已经褪了下去，只剩下长满了茅草的沼泽地。
　　 汤跛子眼泪汪汪对着沼泽地拜了下去，他暗暗发誓要把汤家光大起来。
　　 请人选了个朝阳的风水旺子宝地后，汤跛子就甩开膀子干开了。砍松树，晒茅草，拖泥胚。两个月后，一座漂亮的四合院子被他一个人完成了。
　　 这年，汤跛子刚刚三十岁。他对展然英说：风水先生说，我们住这里，以后还会生五个儿子。三个姓展，两个姓汤，可好？
　　 展然英点点头：都依你。
　　
　　 族谱（三）
　　
　　 转眼，年关到了。在城里的大爷一家，四叔一家都回老家过节来了，只有三叔，像从人间蒸发一样毫无消息。三叔家的岳哥哥在学校拿回了第一名的奖状，还有丰厚的奖学金。但三婶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笑容。
　　 奶奶偷偷恨恨地骂：“这个畜生，不要老婆孩子了，连我这个娘也不要了。也罢，我全当他死了。”
　　 一家人热闹欢聚一堂，奶奶不时巴结一般对着三婶嘘寒问暖。
　　 夜晚，青莲偷偷问奶奶：“奶奶，为什么四婶对大娘说你偏心啊？说你的心都偏到了三婶身上了！”
　　 奶奶轻轻揽过青莲：“傻孩子啊！你看啊，你娘有你大大疼，大娘有大爷疼，四婶子有你四叔疼，只有她，没人疼，我再不疼她，还不把她的心寒死啊！要是她一生气改嫁了，你霜儿哥哥和大学生岳哥哥就成了没娘孩子了。”
　　 “哦！是这样啊。”青莲顿时明白了许多。
　　 接着，青莲又想起了汤跛子，就缠着奶奶追问下文：“奶奶，汤跛子后来果然生了五个儿子了吗？”
　　 “好吧，我接着上回给你讲下去。”
　　 在汤跛子搬到汤山冈居住以后，他们夫妻齐心协力，又在山坡上建造了一孔窑，专门烧制碗碟出售。不几年，家业竟然越来越大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个汤跛子，他家烧制的碗碟不但瓷细光滑，而且花纹很美。
　　 果然，展然英依次又生了四个儿子，大的叫展龙，二的叫汤豹，三的叫展虎，四的叫汤象。到了第十个年头，展然英又怀孕了。这次难坏了汤跛子，龙虎象豹的都被他家给占全了，这第五个应该叫什么名字呢？总不能叫猪啊熊啊什么的吧？
　　 就在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以前那个看风水很准的先生，他神通广大，知识渊博，何不让他来给小五儿起个好名字呢。
　　 于是，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来到集市上那先生常蹲的摊位。可是却发现那个摊位竟然空着。打听才知道，那先生早于不久前故去了。就在汤跛子无限怅惘之际，突然发现对面多了个新的面孔。他的卦幡高高挑着，在风里呼啦啦地响，上面的字迹遒劲端庄。而且他面前围了许多人。
　　 汤跛子就凑了过去，不动声色蹲在一边，听那先生一拨拨打发走了许多人。他觉得这先生不凡，连说话都带着仙气儿，就径直坐了过去。
　　 还没等汤跛子开口，那先生就眯着双眼，上下打量了汤跛子半天。然后抚着胡须说道：我看你这位爷，气度不凡，是九尾狐狸转世，九条命，命大着呢！而且有福气啊！而且以后有可能做国丈呢！
　　 汤跛子不由生气了：你这先生，听你前面说得怪好，怎么到了后面就胡扯了呢？实话说吧，我那三个女儿，一个豁嘴儿，一个斜眼子，还有一个跟秤砣一样，哪个也没娘娘的命！你可是扯大发了！
　　 先生慢悠悠地说：你夫人不是现在正揣着一个么！我敢肯定，下个月九月初一，孩子落草，准是个千金，若是我说错了，你来砸了我这摊位。若是不错，你可得为我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