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龙儿，电话。是秋林先生打来的，裢快点！
　　 嘭嘭嘭的敲门声响过之后，门外又传来了那位蛮有淫威的男人粗嘎的声音。他赶忙从地板上捡起那幅世界地图，把正在雕刻着的莲花图案遮掩起来，又把刻刀藏到竹席底下，然后才打开房门。最近，他时常想起秋林先生在电视里谈到的那些出格的观点，和他让袁作古先生出糗时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能有机会直接和他交谈，他很高兴秋林先生打电话给他。他揿下电话免提健，急切地问道：秋林先生，真的是您吗？
　　 是我。阿龙，你最近好吗？秋林先生宽厚随和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着，使他突然感到泫然欲泣。他迟迟疑疑地答道：我……
　　 哦？秋林先生也顿了顿，然后问道：阿龙，你是不是用了免提健？
　　 是的。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呵，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自然就知道了。秋林先生用调侃的口吻轻松地答道。啊，你先把话筒提起来，再把免提关掉吧。我想和单独你聊一聊。
　　 好的。他应声提起话筒，吧嗒一声关掉了免提。
　　 阿龙，你觉得你还能坚持下去吗？秋林先生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他知道秋林先生的意思，但是，他突然感到一种烦恶情绪猛地袭来，他冷冷地答道：我为什么要坚持？你不是说人是自由的吗？
　　 嗯，阿龙，你的感悟力很强。秋林先生毫无介蒂地肯定道：不错，我确实说过人是自由的。不过，你能说一说你所理解的自由吗？
　　 自由？他紧张地在记忆里搜索着。不就是自由吗？最终他仍然一无所得。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自由：一种是神佛的自由，一种是人的自由。你想先听哪一种？秋林先生直截了当地问道。
　　 嘿嘿嘿，还蛮多的嘛。他不无叽讽地笑道：您就先说一说神佛的吧。
　　 呵呵呵！秋林先生又宽和地笑了笑，然后突然改用那种很冷静的语调继续说道：神佛的自由是以神佛的自在为基础的。而所谓的自在呢，就是不依赖于任何其他事物而存在。
　　 不依赖任何其它事物？
　　 是的。不需要房子，不需要车子，不需要空气，不需要水，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拉屎……所以，他们的自由是绝对的。
　　 哈哈哈！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那……那也不需要净瓶和杨柳枝吗？
　　 那是人想象出来的。换句话说，那是人所需要的，不是神佛自己所需要的。
　　 那……那人也能得到那种自由吗？他想起了武侠、玄幻影视中那些飞来飞去的人物，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你现在心里想到的那些武侠、玄幻人物所表现的，其实就是人的一种可悲的处境：人总是想望绝对的自由，但是，人永远也不可能拥抱那种只有神佛才能拥抱的自由。
　　 那……他沉吟着。既然得不到绝对的自由，那我宁肯不要任何自由。最后，他断然说道。
　　 嗯，你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因为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啊，就包括现在，你其实也在享受着某种相对的自由？比方说，和我相隔数百里却能直接交谈的自由？
　　 ……
　　 当然，必须承认，就在此刻，你我的处境不同，因此，我便拥有比你更多一些的自由。哦，也就是你曾经拥有过的那种普通人都能拥有的自由。
　　 说到这里，秋林先生停了下来，但是，他的话却勾起了他的回忆。包括他和他那些哥们、姐们一起在大街小巷里混时的情景，甚至包括在学校所遭受的那些禁锢、那些无所不在的监视与规斥、那些毫不容情的惩罚与羞辱。倏忽间，他清楚地感到他过去所憎恶的这一切都变了样，漾溢着生命与自由的气息。与此同时，他还清楚地意识到了他可悲的处境：不自由。可是，明白这一点又有何意义呢？
　　 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有气无力地反问道。
　　 不，阿龙，明白这些是有用的。假如你确实理解了人只能拥有相对的处境自由，那么，你便能明白，人的任何一种处境自由都是要人自己去创造的。
　　 创造自由？是不是也包括……也包括……
　　 不。阿龙，我所讲的自由并不包括你心里想的那件事。秋林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真实想法。他接着解释道：因为那属于另外一个范畴：道德的范畴，或者说，我们的自由所必须接受的前提。
　　 前提？
　　 人要生存，就离不开水与空气。同样，生命要延续，就离不开道德。
　　 呵呵，你不是说你要砸碎道德吗？他觉着他捅到秋林先生的软肋，心底不禁涌起阵阵难以遏止的快意。难道说，我们崇尚自由的秋林先生最近改了行，做起了袁作古先生之类的卫道士？
　　 哈哈哈。秋林先生大笑起来。稍后，他似乎是诚心诚意地赞道：阿龙，你这种腔调很像我。我很喜欢！
　　 是吗？他揶揄道：那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已呢？
　　 嗯，你批评得很对，因为任何生命都是独特的。不过，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任何生命都有一些相通的东西，比方说，延续生命并使之永恒的本能。
　　 延续生命并使之永恒的本能？
　　 是的。这就是我所体认的人的最基本的道德，和其它道德的基本出发点。
　　 道德，其实只是一种本能？他无比惊奇地问道。稍后，他想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那……那是不是意味着……
　　 不。秋林先生断然答道。阿龙，你还记得我上次讲过的路德的故事吗？稍后，秋林先生又改用和缓的语调问道。
　　 那个乱……乱……
　　 是的。那个故事表明了人最基本同时也是最高的道德。但是，我说过，那是一种只有在上帝的试验中才可以践行的道德。而在人世间，任何组织或者个人，比方说古久文化传播公司，都没有权力僭越上帝的职责，使人践行那种道德。因为那种道德行为本身就潜藏着与它所遵循的最高道德准则相悖离的因素。哦，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对吗？
　　 ……嗯。他尴尬地答道。
　　 嗯，那就好。秋林先生又顿了顿，然后说道：阿龙，从刚才的谈话中看得出来，你其实是有着很强的自觉性与自制力的。但是，你可能还不明白，人的许多行为都是由他所处的特定的处境决定的。比方说路德的女儿们。《圣经》的故事讲得很简练，没有涉及人物的思考过程，但是，我们能不能根据她们的行为作出结论，说她们是缺乏自觉性与自制力的呢？
　　 哦，那……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答道：那当然有两种可能。
　　 实际上，我们不妨假定她们是有着很强的自觉性与自制力的，可是，即使如此，在当时的处境中她们究竟会不会作出其它选择呢？一方面……另一方面……
　　 她们……她们还是会选择她们已经作出的那种选择，对吗？
　　 是的。那么，你呢？阿龙，在你的处境中，啊，我指的是，在别人强加于你的这一处境不变的情况之下，你最终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你和路德的女儿们的处境当然不同。但是，你考虑过没有，你究竟是否有能力坚持你现在的选择？对此，你当真有绝对的把握？
　　 我？他想起了他划拉他妹妹的墙的事，当然，还有……他再次自问道：我？
　　 请注意，人对自己其实都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比方说袁好古先生，他一辈子就坐在书斋着研究圣人的著作，从未或者说很少经历某些特殊的处境。他总相信自己应该做的就是能够做的，可实际上呢？他却连最起码的行为规范也守不住。啊，我当时其实是故意惹他生气的。我就是想看一看，他究竟能否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当然，我更想知道他能否做到思不出其位。
　　 真的吗？哈哈哈！他再次想起袁作古先生在演播厅里叉着双腿的滑稽样，忍不住地乐了起来。稍后，他想到了此时谈话的正题。哦，那您说，我应该怎样选择呢？
　　 阿龙，你其实还有一种选择的。
　　 还有一种？
　　 是的。阿龙，你要记住的是，你首先必须考虑你能够做的，然后才能选择你应该做的。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儿，好吗？
　　 那……那好吧。
　　 28
　　 能够。应该。搁下电话话筒之后，他没理睬分别站在卧室、厨房门口的父母和妹妹。他知道他们想了解他和秋林先生谈话的内容。但是，他知道他既不能讲，也讲不清。他低垂着眼睑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把房门阖上，然后坐到书桌前，拿出纸笔，用小时候捉泥鳅时的那种心情把能够与应该这两个词记下来。他并不喜欢枯燥的抽象思维，但是，他感觉破解这两个单词的奥妙至关重要。他首先想到了路德女儿们的故事。在那种特殊的处境中，她们首先考虑的，究竟是应该还是能够呢？有一会，他觉得是前者，另一会，他又觉得是后者。他很快就感到头晕脑涨。他点燃一支香烟，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稍后，他突然想到，他所能做的，其实是比较两者之间的优劣。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在他目前的处境中，他究竟是先考虑能够好呢，还是先考虑应该好？再过一会，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两者其实是分不开的。换句话说，他必须同时思考这两个问题，根本没法分出先后。他撇开他要解决的问题，沿着自己的思考继续思考着。很明显，在他目前的处境中，他应该做的就是停止他对她的爱情，而他能够做的，除了努力做到思不出其位，还有什么呢？他知道秋林先生不相信他能做到这一点。可是，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在谈话中，秋林先生提到了另外一种选择，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秋林先生是希望他选择逃离。逃离，当然是他所希望的。可是，他实际上真的能做到吗？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前不久母亲闹着要跑到外面去告袁教授时的情景，稍后，他又想起了爹爹刚去世时他落了空的愿望。他明白，他和母亲，也许还包括他妹妹，现在都想逃离他家这座活死人墓。实际上，在家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们母子三人对那位蛮有淫威的男人的斗争，可是，与此相应，他们也从来没有取得过任何真正的胜利；那个蛮有淫威的男人确实很善于在必要时妥协，而他们的那些所谓的胜利，其实仅仅是他在迫不得已时作出的某种非实质性的妥协，而不是他们之间统御与被统御关系的改变。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仅仅因为那个蛮有淫威的男人吗？他本能地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深入思考。他认定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继续在这座活死人墓里呆着。而他应该做的呢？他踱到那幅遮掩着那幅莲花图案的世界地图前面，再次感到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他紧张地检查了一下门栓，然后迅速从竹席底下取出那把精致的刻刀。他知道这就是他的宿命：用他的刻刀划拉他妹妹的墙。
　　 29
　　 亲爱的，在一切醒着、梦着的时刻
　　 我都在划拉着
　　 你冷漠的墙
　　 尽管我并不知道
　　 你是否还在这墙的那边
　　 现在，我再也听不到
　　 你那令我沉醉的声音
　　 再也看不到
　　 你那让我晕眩的眼波
　　 再也触不到
　　 你那使我疯狂的热量
　　 但是，在一切醒着、梦着的时刻
　　 亲爱的，我依然在划拉着
　　 你冷漠的墙
　　 尽管我知道
　　 我在磨蚀着我话语的指甲
　　 此刻，我还很明白
　　 即便失去这一最后的武器
　　 我也会捡拾我思想的碎片
　　 在一切醒着、梦着的时刻
　　 继续划拉
　　 你冷漠的墙
　　 因为呀，亲爱的，我不能抗拒我的宿命啊
　　 再次倾听
　　 你那令我沉醉的声音
　　 再次凝视
　　 你那让我晕眩的眼波
　　 并时时感触
　　 你那使我疯狂的热量
　　 30
　　 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父亲放下捧得紧紧的饭碗，谈到了袁教授凌晨打来的电话。袁教授真诚地希望他们撤回已经递到法院的诉状。他承认，他在电视里说两个孩子在恋爱确实不妥，但是，他希望他们相信他并无恶意。为此，他愿意采用某种方式，比方说在他的博客里撰文，公开向他们道歉。他补充说，假如可以再次上焦点访谈节日，他并不忌讳面向全体电视观众道歉。不过，他估计他在短时间内将很难再次得到那样的机会。实际上，他请他们相信，在博客里道歉和在电视里道歉是一样的，因为他的博客每天都有数万的点击量。当然，他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害怕打官司。他已经向高级律师请教过，他们即便赢了这场官司也不会给他造成什么损失。与此相反，倒是可能使他们自己陷于一种两难境地；他们不能离开他们的房间，但是，他们是原告，又必须亲自上法院参加案件的审理。另外一桩麻烦就是，假如他们坚持要打官司的话，他将不得不提请警方进他们的房屋，搜集证据。说实话，他真的不希望警方搜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东西。但是，他们应该明白，一旦事情发展到那种程度，那又是不可避免的。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嘛。
　　 父亲是用德语复述袁教授这番话的，他似乎有意强化了那些对他们不利的因素，稍后。他还分析了他们打赢这场官司之后可能的收获。会有什么呢？不过少许名誉损失费而已。当然，嗄件事完全由裢唵作主。最后，他盯着他那位城里姑娘说。他可能吃准了，他那位城里姑娘已经被他说服。但是，他估错了。在他讲完之后，母亲虽然还是像往常那样低垂着眼睑，态度却很坚决，她一字一顿地说她要把官司打到底。很明显，在那个蛮有理论头脑的男人看来，这是没道理的。不过，他却隐隐地体会到了母亲的用心。母亲真正想要做的其实不是打官司，而是借机逃离他家这座活死人墓。他很想表态支持母亲的看法。不过，想到过往无数失败的先例，他选择了沉默。他希望妹妹能站出来支持母亲，便不时地抬眼朝妹妹脸上瞄。他发现，妹妹也在朝他脸上瞄。但是，他从她的表情中感觉到，她的主张似乎与他的希望刚好相反。
　　 我同意爷老子的看法：请舅舅撤回诉状。果然，妹妹不仅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还挑明了那个蛮有理论头脑的男人含而不露的态度，稍后，在复述了那些显而易见的理由之后，她说她并不害怕公安局来家里搜；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嘛。但是，她不想因为一件无谓的小事而坏了他们的大事。他完全不理解她的真实想法。他想起了他为她写的那两首诗。两天前，他把那它们夹在那本瑜珈高级教材里，若无其事地送进她的房间，这两天，他一直暗暗地渴望着她的回应，此刻，他估计她已经把它们烧了。他骤然感到心痛如绞。他沉着脸霍地站起身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撞上了房门。他估计事情已成定局。可是，没过多久他的房门就被敲响了。他紧张地从床上跳起来，朝那幅已经挂到墙上的世界地图看了看，又急急忙忙地跑到书桌前面，从中间抽屉里取出那两首诗的原稿，藏进裤兜，然后才故作镇静地打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