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声音
村口。刘玉华接过阿奇肩上的书包,说,“孩子,咱回家吧!”
阿奇眼中涌动着泪水,他望望头顶乌沉沉的天,和那些鸣叫着飞向远方的鸟儿,摩挲着他的衣角,说,“叔,俺爹俺娘死的时候,可留下过什么话?”
他一路不敢回答阿奇的话,脚步走得飞快,扯着阿奇急急向家赶,进得门来,刘婶一口一个俺得心头肉儿,一口一个俺得心肝肝儿,将他拥紧在怀中。
阿奇偎在女人温暖的怀抱之中,嗅出一股子水乡的潮润,他心也潮润,眼睛也潮润,在一片汪洋恣肆酸腐满溢的潮润之中,他问,“婶儿,俺想知道俺爹俺娘临死时,给俺留得什么话?你倒是告诉俺啊,婶儿,婶儿!”
阿奇剧烈的摇着女人的胳膊,女人眼神空茫,表情呆滞,泪水在脸上擦了还流,她说,“孩儿,泥石流瞬间就淹没了你的家,你爹娘被砸在一片瓦砾之中,吭都没吭一声,就被砸成了粉齑,惨不忍睹啊,连泥水都是红的了,可能,可能,只有,只有——解放军见过他们……”
刘玉华吸着一支烟,烟星儿热热地燎着他的心,他冲女人一摆手,女人不再哭泣就去端饭了。他对阿奇说,“以后,叔家就是你家,叔要把你养大,还要送你读大学娶媳妇,叔说到做到!可现在,还有比哭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救人,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所以,你不能哭,哭就不是一个男子汉!”
13岁的阿奇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成了男子汉。
开学的时候,阿奇见到了比他年龄还小的孤儿,他对“孤儿”这个词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心中猛然想起刘玉华的话,“当你去想自己是个孤儿的时候,你才是一个孤儿,当你不去想自己是个孤儿的时候,你就不是一个孤儿,你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干吗还去想那些东西呢?”他握紧了孤儿们的手,笑着将刘玉华的话告诉了他们,他们呵呵地也像他一样笑起来。
阳光照在教室里,孩子们的笑声,像这水乡突兀盛开的花朵。陈老师背着她八个月的儿子,面对一张张花朵似的笑脸,也绽开了她的笑容。
她伸出手摸了一下阿奇的头,说感谢你给大家带来欢乐!
阿奇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皮,瞅着陈老师,他发现陈老师瘦了,额头上的皱纹增加了好几道,头发也脱得不成样子了,但她后背上的婴孩儿是笑着的,黑黑的眼珠像两粒黑葡萄滴溜溜地转,宝贝咧嘴一笑,两颗晶莹的贝齿迎着灿灿的阳光直闪呢!宝贝是笑着,她也是笑着的,这可以肯定的。
他迎着她的目光,陈老师说,“这学期,我是你的班主任,你在学习和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不用客气的!”
她打开语文课本,开始讲唐朝诗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诗,陈老师摇头晃脑地教大家读:“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当她充满感情地解读“遍插茱萸少一人”时,一位穿橄榄绿的解放军走过教室门口,阿奇感伤的眼睛立刻被这充满生机的绿色点燃了,他噌地一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像一只阳光中奋飞的鸟儿,飞到那片橄榄绿身边,劈头就问,“你——,你——,你是不是看到过俺爹俺娘,你倒是告诉俺,他们说什么了呀,他们死了是上天堂吗?天堂上有声音吗?你倒是告诉俺,告诉俺啊——”
陈老师惊慌着奔出教室,解放军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个在泥石流中失去丈夫的年轻女教师,解放军看看阿奇,看看陈老师,又看看她背上的婴孩儿,立刻就明白过来。
——阳光下,他伸出宽厚的手臂,将陈老师、婴孩儿、阿奇紧紧地揽在怀中,他凑近他们的耳朵,说,“从天堂上传下来的声音是,好好地活,幸福地活!”
阿奇眼里一片泪光,泪花落在他笑着的唇上,他终于听到天堂的声音了,那是他爹他娘的话呀,他又看看陈老师,那泪水也正落向她花一样的笑腮,晕红了脸上的一片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