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聂一手托着那只用了十多年的保温杯，一手推开家门，从刁着烟屁股的半拉嘴角，哼出含混不清的小调，立刻传遍整个只有五十平米的屋子。
　　 “妈，爸回来了，弄什么饭呀？”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早过了吃饭的时间，女儿听到老爸进门，大声地对妈说。老妈却象没有听到似的，专心地逗着只有八个月大的小外孙，连头也没抬。
　　 “呸－－呸－－”，老聂自乐中，不小心被烟屁股烫着了嘴，他一边用力地吐着，一边将手中的杯子向餐桌放去，整个脸抽成了一团沾布，却又听“拍－－”的一声响，杯子应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女儿急忙从里屋跨出，只见老爸蹲在地上，嘴上不再哼哼，满脸心疼的表情，正沮丧地把那被茶叶水染得墨绿的碎玻璃，一片一片地收在纸上，看了半天，挤出一句自言自语的话，“离我而去吧－－”，方才起身出门扔到垃圾通道。
　　 老聂在机关工作了一辈子，直到去年退休，也还只是个科员。书记曾经找过他，委婉地表达出局里要新配几个科长的信息，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就象主人在哈叭狗面前，拿出一块肉骨头，就等他拚命地摇尾巴了。可是，老聂听了却说，那是你们领导的事，与我没啥关系，说完就走了。
　　 机关呆长了，老聂在人们的印象中，是很另类的人，好象他从别的通道出生，现正常人的想法不大一样。从年轻到退休，说上进心也好，说野心也罢，他半点也没有表示过。生活中，工作中，也不见他求过谁，而自己说话做事也从不管别人咋看，只活在近乎自恋的心态中，自得其乐，没事时便摆弄他那许多，收集了几十年的火柴盒。老伴儿“叨叨”了他一辈子，也没能改变他丁点个性，得到的回答总是那句话，“我的快乐我做主”。为此，老伴儿也常常以“你自己快乐去吧”为由，拒绝他的靠近，唯有此时，老聂才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黑灯瞎火中，表示出有求于人的姿态。
　　 真是啥人有啥命，老聂傻傻的活着，却贪上了一门高亲，唯一的女儿做了市人事局长的儿媳妇，这让许多人羡慕的要死，因而老聂也成了某些人追捧的对象。近来还学会了打麻将，这是他过去连看也不看的活动。
　　 老聂的手顺得出奇，特别是那两位在预提对象中的科长，只要与老聂玩，老聂准羸，羸了钱，还被生生地拉去吃饭，真是好事，最近老聂很开心。
　　 今天听老聂哼出的小调，女儿便知他又羸了，急忙为老爸张罗着弄饭。老聂指了指自己鼓起的肚子，示意吃过了，不想多说话，还在为摔碎了杯子闷恼。这是他一辈子得到的唯一奖品，用了十多年，蔽帚自珍嘛。
　　 上床了，老聂深深地打了几个“呵欠”，一股睡意袭来，浑身舒坦极了。自从玩上麻将，老聂精力有了释放的地方，还吃个肚圆，甚至喝几杯小酒，因而很少做有求于老伴的事情。老伴儿却又“叨叨”了起来。
　　 “今天亲家打电话问候孙子的情况，还问候了你，你咋就从来不主动一点，与亲家联系一下呢？”
　　 “和你说过了，我见了当官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嘴上说不出话来啊。这个死丫头，弄个什么破公公，让我不得安宁。”老聂闭着眼，不耐烦地回说。
　　 老伴儿突然想起重要事情似地，用力推了推老聂，“你们单位那两位副科长，给孩子买来一大堆玩具和食品，看样子有求于你，你一定得见见亲家，美言几句呀，明天不许你玩了！”
　　 老聂懒洋洋地翻个身，背对着老伴儿，慢腾腾地嘟囔，“别把人想得跟你似的，见了当官的，连命都不要了，真是。”话音刚落，老聂便不管不顾地打起了轻鼾。
　　 老伴儿无奈地摇摇头，也躺下了。
　　 做女人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老公出人头地，可是老伴盼了一辈子，家里的火柴盒越积越多，老公头上的科员帽子，一直戴到回家。眼看着，耳听着，同事的老公，张局长、李科长地叫着，老伴儿只能闭着嘴，瞪起直呆的眼睛出神。时间久了，她早就对他的提升不抱任何希望了，可如今，在亲家面前陪个笑脸，这有多难？她还是想不通。
　　 女儿这桩亲事，着实让妈妈激动了好一阵子。女儿大学毕业了，竟然与同学，市里顶大的官儿子，搞起了对象，还真正地结了婚，这让老伴在人前好不得意，整天乐得合不拢嘴。究竟是大官的儿子，女婿留在首都工作，女儿生了龙种，住在妈家，妈妈提前几个月便办了退休，一心一意地帮着高亲培养后代。老伴儿心想，就因这小外孙，一定能与亲家走得更亲，拉得更近。可是，任凭老伴儿如何上心，老聂这家伙，就是不认这拢子，不仅不主动靠近，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亲家，还顾意绕开了走，老伴气得七巧生烟，却毫无办法，自己毕竟是个女的，亲家的手拉不得。
　　 为此，老伴对老聂耿耿于怀，只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小外孙身上，对老聂的生活细小，不仅不管不顾，还顾意地黑着脸不理他。今天，两位副科长上门，姨长姨短地叫着，受人礼遇，必得还之，这个不开窍的死老公，咋就说不进话呢？
　　 次日午饭后，老聂照例哼着小调，端着另换了的一只水杯出了门，他感到端杯的手好生别扭，不知是轻还是重，不知是大还是小，也不知是颜色不对劲，总的感觉不自然，不亲近，不习惯，象手上扎了根刺似的，他边慢悠悠地走，边低头看着这只水杯。突然，一阵连续的音乐声惊动了他的思绪，看看大门外，一辆洒水车喷着四散的水珠缓缓驰过，他知道，这些天市里正开人代会，连不大出动的洒水车也变得勤快了，真是表面文章，老聂不满地收回视线，遂又想到，会议开了许多天，听说今天闭幕，啥人代会呀，还不是做样子，与我无关。老聂不愿多想，加快脚步向麻将馆走去。
　　 麻将馆已经有了不少人，有的开始玩了，有的还在等人。老聂看看两位副科长还没到，找了张桌子，自顾坐下，边喝水，边等着。过了一会，还是不见人来，老聂重又续满了水，小口地呷着，又仔细地端祥起这只杯子。这是女儿从婆家特意拿回的一只杯子，开始老聂很是看好，硬体钢化材质，样式新颖，美观、大方、实用。可是自从那天，女儿说起杯子的来历后，老聂心里不自在了，喉管象卡了鱼刺，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这是一只官杯呀，是不是人家用过的？老聂坚决不用了，女儿再三说明，这是一只新杯，只有女儿喝过两次水，这样，老聂才重又端了出来，但他每当看到这杯时，心里总会冒出一个疑问，会不会有人认识这只杯？知道我拿了别人的官杯？如此，他越发怀念他那有着十多年交情的保温杯。
　　 老聂抬起头，看看挂在墙上的表，已经三点多了，往常这个时间，已经打完了四小圈，怎么今天他们还不到呢？噢，也许是家里有事？也许是单位走不开？甚或是被那个书记叫去谈话了，要提拨了？老聂胡乱地猜着，心想，当官有什么好，费神费脑，还让人背地里骂着，傻子才干呢，这俩年轻人，真是想不开。
　　 麻将馆已经坐满了人，哗哗的搓牌声，说的、笑的、骂的，人们各自表达着。突然一个声音高调地说，“他妈的，乱比二条子，想要你时你不来，跟人事局长似的，现在下台没用了，你来干什么？”那人“拍－－”地一声将那“二条”摔在牌堆里。
　　 听得这话，众人都回头看老聂。老聂压根就没深想，他向来对官场上的事莫不关心，不关心的事咋会引起他的注意呢？
　　 老聂猜定俩牌友真正有事不肯来时，便端起水杯要走，正欲哼起小调时，心里却有些懊恼，这俩小免崽子，往天追着我玩，今天毛也不见了，也不来个电话。
　　 旁桌的一位看了看老聂，终于说，“老聂啊，人代会开完了，你那人事局长的亲家也下台了，你还是回家玩火柴盒去吧，你的牌友绝对不会来了。
　　 老聂好象没听懂，没表示出任何表情，眼睛只是又端详起手中的水杯来，他突然觉得，这只杯还是很好看的嘛，于是，他迈开慢腾腾的步子，一副轻松的样子，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