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奇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正是秋天，漫天的细雨，如同怎么也剪不断的丝线。我站在路的另一端，看着洛奇拖着沉重的行李，站在雨里等待车辆载他离开。有急促的车辆奔驰过去，“呼”的一声划出一道水雾，在他面前跌落下来。他用手臂遮挡雨滴，目光望向前方，焦急的眼神让我内心揪痛。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连同离开的脚步都如此的匆忙。我想着转身走进了小区。是难过的吧，我试问自己，然后伸手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眼睑干燥没有眼泪流下来。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这样表达情绪的能力。许久许久不曾流泪。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母亲从远方而来。拖着沉重的行李，沉默的站在奶奶的屋内和我对视。然后走向前来似要伸手抚弄我的头发，可是手只是伸了伸重又缩了回去。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想要从她的目光里找出自己幼小的影子。奶奶在我耳边轻声的说“快，小安叫妈妈。”我只是倔强的抿起嘴来。细细的观察她。她的头发凌乱的垂在肩头，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皮肤是被阳光炙晒过的黝黑，整个人因为长期奔走而显的憔悴落魄。她不是我记忆里的母亲。
　　 “小安，”她轻声的唤我。说“我是妈妈。”目光柔和。
　　 我躲在奶奶身后，不再看她。
　　 她说“这次去了不再回来。”奶奶沉默着，摸着眼角的眼泪。她说“我只是舍不得小安，她还那么小，她对我没有一点记忆。或许以后她都不会记得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她说着别过了头哽咽起来。奶奶伸手拍拍她的背，就像安慰小小婴儿般喃喃的说“小安怎会忘记你？”
　　 我不曾记得叫过她妈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其实我一直记得那眼睛。柔和的目光里有我的倒影。
　　 她走后，真的就没有在回来。她不晓得我同男孩打架弄花了脸，不晓得我几岁初潮，不晓得我喜欢怎么的男孩……她根本就不晓得我是以怎样的姿态面对生活。以后再也不会晓得。
　　 我知道，自己并不恨她。这样一个为爱奔走的女人。
　　
　　 发现自己渐次有了她的影子，沉默、矜持、隐忍并且在某个时刻变的激烈。
　　 记得父亲第一次带着一个陌生女人来，说“小安，叫妈妈。”我一直躲避在奶奶的身后不愿意看她。那个妖娆的女人，扭动着腰肢走上来。浓郁的脂粉香味让人窒息，她想要伸手从奶奶身后抓我出来。我突然尖叫着打开她的手指，蹲在地上无端哭泣。父亲走过来，从地上抓我起来，重重的丢进沙发里。
　　 父亲并不爱我。
　　 可是那时候并不晓得，不被疼爱就没有哭泣的权利。
　　
　　 压抑的时候，暴怒的时候会不可抑止的蹲在地上无端尖叫。直到洛奇跑上来抱紧我，轻轻的安抚。有时候他亦无法忍受这样神经质的我，将我一个人丢在房子里，尖叫着在地上来回奔走，然后累极，然后睡去。
　　 有一天他突然蹲下身来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子安，还记得三年前的我们吗？”他说“第一次见你，你穿白裙，独自站在莲池旁边。长长的黑发被风拂起。那样静怡的你，如同站在画里。”他用无限伤感的目光望着我，然后揽过我将我埋在他怀里。
　　 突然有不安的情绪掠过。似小刀轻轻划开皮肤尖锐而细致的疼。
　　
　　 十四岁时，第一次收到母亲从新疆寄来的明信片。金色的胡杨林图案，背面潦草的写着“小安，妈妈希望你能健康明媚的成长，远念。”我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蓝色的字体，想象她在异乡的街头买下这样一张明信片匆忙的写下这样一句话。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能清楚的预测我长相、身高，甚至已经忘记了婴儿时期的我的样子。
　　 从那时候开始，期待第二封来信。一句问候也好，一句嘱咐也罢。只想在某个阳光的午后想象她在世界的某一处叫我“小安。”
　　 父亲告诉我她逝去的消息时并无太多怜惜的样子。他们两人，彼此憎恨，直到逝去也不能释怀。父亲说“你是否想去看看她？”我沉默许久然后拼命的摇头。拼命的摇头。直到摇落许多泪水。
　　 从小她并不在我身边，可是我能感受到世界另一个地方有个牵挂着我的人。她会在某个阳光的午后在心底轻柔的叫我一声“小安。
　　 她去了，再也没人从遥远的新疆寄一张明信片给我，说希望我能明媚的成长。她是我的母亲。
　　 自那以后，我常常会在悲伤的时候写一封长信。用尽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温暖的语言，然后坐2个小时的大巴去城市的另一端寄信。认真的贴好邮票，写上收信人：子安。然后在第二天的清晨，以惊喜的姿态等待它的到来……
　　
　　 洛奇，有时候我会害怕突如其来的幸福。害怕那是一个美丽的幻觉。
　　 洛奇，你知道我一直企图让我们的生活变的简单而明媚。你知道我要的莫过是暗夜里一盏守候自己的灯。我要自己的生活因为有你而变的坚强而方向明晰。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将自己从无爱的噩梦里拯救出来，同你一起向阳而生。
　　 可是自你那次流泪，我就闻到了那股异香。浓郁的并不来自我的味道。你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掌心。悄无声息的结束了我们两年的婚姻生活，在回转的路上，我想起了当初的我们在认识八天之后欣然的结合。一切匆忙让人并无时间怀念。
　　
　　 父亲开始苍老，臃肿的身体艰难的抵抗着病魔的侵扰。原本淡然冷清的眼神变的浑浊。偶尔会在清醒的时候一叠连声的叫我“小安，小安……”然后听到我的回应时，重又安静的睡去。我知道他亦内心不安。有时候他精神很好，要我陪他说话。
　　 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午后，他低着头面带羞涩的说“其实我一直很爱你的母亲。”他抬头望我一眼，接着说下去。“只是我们忍受不了彼此的个性。她对人对感情，要求苛责。让人疲惫……”
　　 突然难过，想生命迅疾。我们并无时间怀念悲伤，在这样没有尽头的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顺着来时的路无望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