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人生宛如一场梦，在梦与醒、得与失中慢慢褪去浮华。每个人都有对梦抒写的权利，这个梦可以被抒写得恢宏浩大“精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可以唯美凄婉“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所有的梦最终都将幻灭得了无痕迹，留下的只剩“樯橹灰飞烟灭，一尊还酹江月”。只是因为抒写，因为有心的记录，那些生活的琐碎，那些琐碎里的倩影方才摇曳于后世。
　　 由“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得名的《浮生六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向来是很卑微很尴尬的，甚至现存的四记本都是清代学者杨引传在冷摊上意外发现的，作者沈复更是名不经传、落拓不羁。后来经过林语堂的翻译竟在国外流传开来，然后更多的国人才关注起这本薄薄的册子。如果说《牡丹亭》是一袭长满虱子的华美袍子，《红楼梦》是一缎富丽精致的绸缎，那么《浮生六记》不过是一匹笼着清月缀着碎花的纱。没有所谓的声色犬马、钟鸣鼎食、宏大场景，有的只是相濡以沫，缠绵悱恻。诗意灿烂、坚贞不渝的的爱的抒写，浮生了多少人关于情深似海的向往。
　　 明清文学流露的最大心愿莫过于“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因为爱情在现实的阻隔下成了遥想的期盼，寒士的幽思与铮铮誓言、萧娘的守望与忠贞，终究都被无情的现实冲淡得残碎不堪。而《浮生六记》那个缱绻的三白却道是“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即使有情人未成眷属，那墙头、闺阁里还容得下相思连连；而若未到头的恩爱夫妻，失去一个，另一个要面对所有的挥之不去的凄楚和寂寞。这样的句子读来多少有点无奈有点疼痛，为沈复也为芸娘。
　　 《浮生六记》共六卷，细腻温婉地写了秘而不宣的闺房之乐（闺房记乐），悠闲散漫的浮生之趣（闲情记趣），颠沛流离的坎坷之愁（坎坷记愁），飘逸超脱的浪侠之快（浪侠记快），鱼解扶危的琉球之历（中山之历），静念解脱的养身之道（养身记道）。关于后两卷颇有争议，现多认为出自曾国藩之手，有迎合凑数嫌疑。我最喜欢其中两卷《闺房记乐》、《闲情记趣》。《浮生六记》美在绚烂，但书里的纯美又绝不只停留在感官的刺激、视觉的眩晕、辞藻的粉饰里，它唯美得馨香幽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和美静娴，真实可感，可触可摸。一个凡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不见造作，只剩精微的文字里娓娓道来。
　　 薄薄的《浮生六记》玩味了三遍，每每都被感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爱恋里多少粉饰得过于娇柔过于虚幻，《浮生六记》里“削肩长颈，瘦不露肩，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似非佳相。”一个男子对爱妻细致入微的描摹动容。感动于一个男子温婉细腻，感动于他举手投足间的痴迷。读《浮生六记》读之三次，品出三味。
　　 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然
　　 林语堂把陈芸称作“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人”。是的，可爱而非美丽。蒲松龄在《娇娜》段道出了每一个男子掩埋在心里的樱花梦，既要貌美还得是腻友，要“观其容，可以充饥，听其声，可以解頣”。我想沈复给出了另一个标准，天真、可爱、真性情，自然不带修饰如清水的芙蓉。
　　 她也许是温婉娇羞的女子，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倾慕之念。你可以突发奇想不打招呼出入其家，和她或者她丈夫促膝长谈诗词歌赋、鸟树虫鱼。而在你困倦时她会给你盖上一条毛毯。
　　 她也许是单纯透明的女子，憧憬着君画我绣、布衣菜饭的恬静与安乐。痴痴的念想“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的未来。
　　 她也许是那个高烛灯下，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的女子。在你比肩调笑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忧愤，而晃若密友重逢。
　　 她也许是那个可以穿着男装和你混迹在友人圈里，完全忘乎所谓的道德束缚的女子。她只为私慕要见，只为要与你执手笑看世间。在她身上你寻回了失去的自己。
　　 她甚至可以是能容忍你追逐爱的本性，迫不及待帮你撮合心仪的妾。她太爱美，以至于不懂得爱美也是罪过（我个人认为芸娘为夫纳妾这段算全书的一大败笔。写得过于旷达过于唯美，稍稍有损全书的真实）。不过反过来想想沈复这辈子虽然生前落魄、不善生理、一路狼狈，乃至客死他乡，但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能拥有这么一位可爱、真性情，心心相印的妻子，想来也不枉此生。
　　 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幸福
　　 都说愿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但纵然有情能恩爱走下去的也并不多见。即使耽于爱恋的女子倾其所有，换来的也不过是男子的朝秦暮楚。在我看来，最为动人的爱情莫过于一辈子牵手淌过生活的艰难险阻。
　　 十三岁那年，一个不经意的重逢。那灵动的双眸，婉约烟花三月的江南；那甜美的微笑，似那温柔江南三月柳风。三白看得发痴，看得心注不能释，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叔姊不娶。”爱情在“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孩提时代漾了开来。
　　 婚前两人恩爱不浅。芸为沈复藏粥，被众人哗笑。有这样的妻子，即使被笑，沈复是幸福直至心底的。婚后两人更是耳鬓厮磨，亲同形影。沈复远去受业，短暂的三个月分离如十年之隔。“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仁，梦魂颠倒。”一个男子缱绻到如此，不免要羡慕一番。
　　 好景不长，大大咧咧的芸娘到底还是触犯了当时的封建礼教，失爱于姑，遂被斥逐。这时的沈复绝不是曾经的陆游、司马相如。他承担了一个好男人、好丈夫的一切，与芸娘从此天涯沦落，同甘共苦。你卖字画，我绣衣。再大的痛苦两个人承担了，也就轻了。遇到你爱的人不容易，遇到同样爱你的，并且不悔不倦、不离不弃的更不容易。在这点上比起明清其他才子佳人，显然芸娘是幸运，更是幸福的。在死前芸娘幸福感慨：“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白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三、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凄清
　　 三白和芸娘后期“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细”，甚至到了“隆冬无裘，挺身而过”的地步。闲适自然的生活理想已经被迫崩溃，更为糟糕的是在这时卧病八年的芸娘花谢花非，空留三白独自回忆。
　　 爱恋的幸福宛如春暖时分飘过庭院的第一缕花香，芬芳后刹那成梦。最后秋风乍起不绝，繁华零落成泥，世间之美总蕴了短暂的宿命。即使女子一副玻璃心肝，即使男子无关风月自是情痴，却也盖不过强悍的命运。卷三《坎坷记愁》，那奄奄一息的女子呜咽：“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读着免不了要泪眼婆娑。而芸娘殁后，三白誓言：“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第三卷末尾轻描淡写：石韫玉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不知是三白到底忘记了如此誓言，还是其他，全书不解之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倘若真要验证人间情之深，情之切，上帝何必要用死亡来拆散零落的鸳鸯。空留恩爱的一个悲悲无欢，即使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浪迹天涯，却也极目伤心，非悲即恨的。每捧读此书总是不忍看《坎坷记愁》，有时候自我遐想，假若这段旷世奇缘真能幸福地相守到老，而非在剧情缓缓开启、静静诉来之时就煞了尾，其结局又会怎样？也许就没了这段爱的抒写。
　　 所有的梦都会醒都会碎，所有的浮生都终究要沉淀，庆幸历史到底还是给了这对恩爱的夫妻一个特写，人们还是保存了这本含情脉脉关于爱的抒写。因为一个男子细致入微的记录，这段爱、这段梦，留下了它不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