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耿老头早年算过一卦，命中无子女，也算应验，眼看到了知天命的岁数，经再三努力，炕头上还是空空的，只有老伴一人和那只发情的花狸猫陪着自己。每逢夜半醒来，耿老头摸黑点起烟，“叭哒，叭哒”亲着烟屁股，烟雾弥漫在他的脸上，耿老头扯着嘴，挤着眼，心里想着算命先生的话，痛苦的表情将整张脸扭成个倒梯形。等到实在吸累了，他回身瞅着老伴的睡影，木然地摇摇头，心中狠狠骂一句，你个“骡子”，才又无奈地蒙头睡去。
　　 正当耿老头不再抱任何希望时，他意外地发现，老伴干瘪了几十年的肚皮渐渐隆起来！耿老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肚皮还能隆起。他左打量，右观察，没错，实实在在有了！这让耿老头着实高兴了一番，他逢人便讲，这算卦先生尽胡侃，看我那老伴的样子，一个也不止，定是个双胞胎。
　　 这话不比算命先生假，老伴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而且大的出奇，终于，在一个清冷的夜晚，一双女儿爬出来，老伴欣慰地笑了。可是，薄命的耿老头却在几天后，突然暴病身亡，终于没有逃出算命先生的预言，连亲手抱一抱自己梦寐以求的亲骨肉也没有，撒手而去，不知这算不算命中无子女。耿老头走了，耿大娘和一双“呱呱”啼哭的女儿，还得生活下去，艰辛落在耿大娘单薄的肩上，一担就是二十年。耿老头虽没攒下啥家产，却也是“公家人”，正二八经的政府工作人员，因而，多多少少为老伴挣下一份活命的抚恤金。暑去春来一年年，耿大娘依靠死鬼这点微薄的抚恤金，再加亲戚六人的帮衬，风里出，雨里回，过着艰辛的日子。
　　 真正是有小不愁大，就怕养不下。在人们不经意间，耿大娘脸上的皱纹添了一道又一道，一双女儿的个头也长了一分又一分。到耿大娘快七十岁时，一双女儿已经整整二十岁。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耿大娘也朽成个干巴老太。经年的劳苦，使他的精神一天差似一天，脑子也不大清楚，再也管不了许多事。因而，家里家外，尽由女儿双姐和双妹做主，这是舅舅给起的名。
　　 五月的阳光撒满耿大娘家不大的小院，正屋三间平房还是“老公家”盖得排子房，方块玻璃窗，油漆木门，经年风雨，早已剥落得分不清颜色，房顶也不严实了，每逢雨季总要漏雨。时值正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房间，照在端坐于炕上的耿大娘和正在地下做饭的姐俩身上。姐俩不停地忙着手中的活，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事。
　　 双姐闷声说，“下午你在家陪着妈妈，找穆青的事我来办吧。”
　　 “还是你在家吧，我去顺便把书还给他。”双妹看着姐姐说。
　　 “我替你还，不是一样嘛。”
　　 “那不一样，我还有话对他讲，你代替不了的。”
　　 姐俩相持不下，一时不再有话，只有灶台上那口大铁锅，“咕嘟，咕嘟”地说着话，耿大娘不放心地盯着锅，生怕煮糊了。
　　 姐俩都是二十岁的大姑娘，婷婷玉立，中等个头，正值鲜花怒放时，灵俏的五官，白净的脸庞，就如刚刚犯熟的萍果，粉嫩诱人，在这小小县城里，姐俩美得出了名，人称“双女花”。双姐初中毕业，双妹多上了个高中，凭着老爸的生前好友，和几个舅舅的帮忙，姐俩先后被安排在县百货公司做售货员。女儿大了，都跃跃欲试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眼下正为着一个穆青争来争去。
　　 “让二妞去吧，下午二舅妈过来，给你说对象，你得留下陪舅妈说说话。”耿大娘看着双姐这样裁定，双姐无奈，还是让了妹妹。
　　 午后不到两点，双妹便打扮得花枝招展，鹊跃般来到穆青所在部队。
　　 这是一支驻扎在县城附近的一支炮兵部队，双拥活动中，耿大娘一家被确定为重点帮扶对象。多年来，部队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帮扶耿大娘一家，一天也没有中断，官兵们利用休息时间，为耿大娘运煤、送粮、看病、慰问，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女仨人。一来二去，姐俩与部队上的小伙子已经很熟，荡漾的俩颗心，挑啊，拣啊，终于被新来的穆排长深深地吸引。
　　 “报告，双妹求见。”双妹熟悉地来到穆排长门前，推开一条细缝，调皮地喊道。
　　 上午带兵操练弄脏了上衣，刚泡在水盆里，穆排长正赤光着膀子睡觉，听得清脆的女声响起，他鲤鱼跃水般地跳起，双妹已推门迈入。
　　 穆青急忙抓起衣服胡乱套往身上披挂，慌说，“哦，是文学家来了，快坐。”因为双妹平时极喜欢读文学作品，穆青戏称她文学家。
　　 双妹“咯咯咯”地仰头笑说，“真不好意思，让大排长曝光啦，不过不要紧，你书中脱得更光的都让我看了，这有什么紧张的，小家子！”“没事，没事，”穆青嘴上说着，手脚忙乱地整理身上的衣服。
　　 双妹跨前一步，把手中借于穆青的《醒世恒言》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便蹲在地上搓起了泡在水盆里的衣服，与穆青说着关切的话。
　　 穆青下得床来，便要动手阻止，不好意思地说，“啊呀呀，那能劳你文学家的纤手呀，快快停下，这点衣服还不够我搓呢。”
　　 话音未落，却被双妹抬手甩了一脸水珠子，“去你的，没衣服搓，那天到我家洗被单去。”不由分说，双妹一件上衣已经洗好。
　　 穆青军校毕业刚到部队一年，二十四岁，来自河南农村，一米七五的个头，长相端正，身材壮实，正值生理旺盛期，一块块肌肉鼓在胸前、隆在臂膀。他虽每天忙得团团转，但同样的文学爱好，让他俩总在一起交流，有着说不完的话。士兵们都说，穆排长在搞对象，但究竟与是双姐，还是双妹，常常分不清。因为姐俩长的太象了，外人是不好分辩的。
　　 穆青看看快到操练时间，便穿戴整齐，扎了武装带，又向双妹说了些感谢的话，正待走时，才想起问双妹来有什么事。
　　 双妹擦干双手，走近穆青，以其女性特有的慈爱，亲昵地为穆青拽拽衣角，拍了拍衣折，这才说，“也没什么事，就是那个房顶还有一处漏水，眼看天气转暖雨多了，请大排长抽空去帮帮忙，沥青和油毡我都备好了。”
　　 这时集合号响起，穆青一下紧张起来，“好的，周日就去，告诉大娘放心。”说着就要转身出门，而一只手还被双妹紧紧地攥着。
　　
　　 二
　　
　　 妹妹走后，双姐想起了心思，耿排长一次次带领士兵上她家干活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次安装电视天线，双姐不小心从三米多高的房顶坠落，眼疾手快的穆排长，健步上前，将她稳稳地接住。当双姐从惊恐中反应过来时，已被穆排长一双有力的臂腕拉到怀里，她的脸紧紧地贴在穆青宽厚的胸膛上。这是她第一次接受男人的拥抱，那感觉让她终身难忘。当时她既感激，又不好意思，但后来，她不自觉地反复回忆那一幕，慢慢品味那一刻，越想越觉得美妙、珍贵，那有力而温暖的怀抱，在她的深层意念中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她甚至暗暗地遐想，宁愿这次修房顶再掉下来，一定沾在那个怀里不出来。想着想着，双姐竟偷偷地笑了，爱情的火花有时就在不经意的一瞬擦出火花，从偶然的一个动作中捕捉到的。
　　 双姐深深地爱上了穆排长，想方设法与他接近。可是，双姐清楚地感觉到，妹妹也看上了穆排长，而且追得更紧，对双姐的心思，她根本不管不顾。更为严重的是，妹妹与穆排长的接触，似乎比自己走得更近，这让她既不舒服，又觉无奈，怎么办呢?妈妈在午休，双姐毫无睡意，她满脑子猜想着此时妹妹与穆排长的亲热情景，烦燥地一会躺下，一会坐起，继而又起来满地走动。院子的小门“吱吜”一声被人推开，双姐抬头看到，矮矮胖胖的二舅妈，已经摇摇摆摆走进小院。
　　 二舅妈给双姐介绍对象，是个老师，还没见面，双姐便打定主意不同意。她心里想，俗话说，家有二斗糠，不做小孩王。一个破老师能有啥出息，人家穆排长那是干部，前途无量，说不定能升更大的官，带更多的兵，将来一定能进市里生活，进城是她梦寐以求的向往。
　　 双姐叫醒了妈妈，一起急忙跨出家门，迎接二舅妈。二舅妈一双短腿，载着圆滚滚的身子，正在当院里滚动，耿大娘满脸堆起笑容，热情地招呼说，“弟妹来了，大老远的，让你费心了，啧啧，快进屋，快进屋，啧啧。”耿大娘激动时，话中总习惯地带‘啧啧’的声音。”
　　 “大妞子，快给舅妈倒水。”耿大娘见到弟媳妇，格外亲热，忙不迭地说让着客气话。“来来来，这边坐，啧啧。”
　　 “姐姐见外了，咱们还不是一家人嘛，她二舅常说，姐姐一家不容易，多去看看。怎样，身子骨还好吗？”
　　 “就这样了，燃尽的焟烛，熬干的灯，纵使泡在人参里，也定数不多了，只是快些让这俩个小怨家找到婆家，姐就一万个放心啦。”
　　 二舅妈上了炕，盘腿坐在大她八岁的大姑姐面前，家长理短地拉起话来。双姐知道二舅妈又来给自己说对象，低头不语，心里还是掂记着穆青，干脆躲到妈妈身后，不再吭声。
　　 二舅妈又问了俩个外甥女的情况，耿大娘说，“今天轮休，姐俩都在家，二妞刚出去到部队了，想请部队的人帮忙修修房顶。大妞知道你来，一直等着呢，啧啧。”说到这里，耿大娘四下里看看，咋不见大女儿？“大妞呢？说话间哪去了？大－－妞－－啧啧。”耿大娘急得喊了起来。
　　 坐在身后的双姐，看着这俩老态龙钟的婆子，连坐在身边的人都找不到，“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在这儿呢－－，连人都找不着，还尽操闲心。”双姐不耐烦地拍了妈妈一把，噘着嘴，现出不高兴的样子。二舅妈和耿大娘都笑弯了腰。
　　 笑过后，二舅妈热情地招呼双姐坐过来，拉了她的手，一脸先是笑泠泠地亲热一番，继而正正经经地说，“大妞啊，你妈拉扯你姐俩不容易，早点成个家，顶起这门户，也让你妈安歇几天，你说是不是？”
　　 “您又说那个老师，我是顶顶不想找个老师的，先给妹妹找吧，她读书多，有文化，找老师比我合适。”
　　 “老师咋地，啧啧，挣得不少，还人人捧着，稳稳当当过日子，咋不好？”耿大娘斜一眼双姐又说，“再说了，你是姐姐，当然得你先找，妹妹跑到姐姐前面，你就不怕嫁不出去呀？啧啧。”
　　 “嗯，我不怕，妹妹喜欢文化人，就介绍给她吧。”双姐主意正正地道。
　　 “哎呀呀，重要的事情还没和你们说呢，你二舅说了，这小康呀，调到县委啦！当上了什么大干事，可有出息了，是大干部，干大事呀。”二舅妈伸手拍着大姑姐的腿，表现的神乎其神，生怕大姑姐听不准。
　　 “啥？一个老师能调到县委？还不知啥情况呢。”双姐扁着嘴，将信将疑。
　　 “啧啧，你二舅还能哄你？看这孩子说的。”耿大娘边说边看着弟妹，眼神里漾溢着兴奋。
　　 双姐二舅本来也做了一辈子的老师，虽说没弄出多大个世界，却也象耿大娘说的，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如今快退休了，还升得个教导主任，头上也多少挂了点衔，听着别人喊他主任，全家人心里都很惬意。二舅常常到姐家来，看着刚出生就没了爹的俩个外甥女一天天长大，瞪着眼珠子满校区选外甥女婿。经过长期观察，二舅认定康老师不错，为人规矩，待人礼貌，年轻有为。可是说与双姐，却被顶了回来，不找老师！二舅十分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咋了？前不久，康老师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虽说是借调，可这事往往是先借后调，二舅知道，就凭康老师那张抹了蜜的嘴，准能调过去。二舅这样想着，便让老伴赶紧说与双姐，免得时间长了被别人抢跑。于是，才有二舅妈艰难地摇摆着圆滚滚的身子走这一趟的。
　　 二舅妈亲昵地抚摸着双姐的秀发，继续说道，“孩子，婚姻大事，当然得搞准了，回头约个时间见见面，总得见面才能断得好坏呀，你说不是？”
　　 双姐心想，见就见，也难得长辈的苦心，只是见，也不是嫁，反正低于穆青的人不找呢，看看也好，硬让碰了，别让误了，若真是个干大事，大干部，那就再商量。这样想着，她的脸涨红起来，低头不语，算是同意。
　　 “就定在星期天吧，回头让你二舅约约小康。”二舅妈拍板似的说定，挪动着身子就要下地走人。
　　 耿大娘急忙挽留，又说了一大堆客气话，才恋恋不舍地把弟妹送出院门外。
　　 双姐看着摇摆在小巷里的二舅妈，心里突然想到，二舅妈活象个地老鼠，走路一滚一滚的，都看不到腿动，不觉笑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了嘴。
　　
　　 三
　　
　　 二舅与小康约定星期天相亲，双妹与穆青约定修房也是星期天，事情凑到了一起。耿大娘对女儿说，“热闹点也好，大家一起来，活也干了，亲也相了，不是更好吗？当年你那死鬼爹，到姥姥家相亲，不也正赶上帐房结帐嘛，啧啧，‘噼呖啪啦’，那一顿算盘打的好呀，不是这，你娘还看不上他呢！啧啧。”
　　 星期天，天气清朗，不冷不热，十分清爽。天空湛蓝湛蓝的，或就在眼前，或深不见底，就象少女的心，难以捉摸。一早，双妹将沥青、油毡等修房子所用的材料，从南面的小房子一一搬到院中，只有那把烧化沥青的破铁壶，却到处找不着，最后好不容易找得到，却看着破烂得不知能不能再用。也罢，就这些了，一切由穆青想办法去。双妹在院里忙，双姐自顾收拾着屋子。
　　 八点刚到，穆排长带两名士兵，准时来到耿大娘家。部队纪律严明，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强烈准确的时间观，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期计划，准点到位。这不象地方上的拖塌，不管做啥，准要迟上半小时二十分，好象只有这样，才显得老成稳重。穆青和士兵先在院里点起一堆火，由一名士兵架起铁壶烧化沥青。穆排长和另一名士兵一个干熟的动作就上了房。穆排长站在高高的房顶，一排排整齐的红瓦房顶尽收眼底，他心头咧过一丝豪情，站在高高的房顶，自己象是一位将军，凝视着眼前严整的部队。“看啥呢？小心脚下，注意安全啊！”双妹向他喊来，穆青这才注意到，双妹一直仰脸看着他，象朵出水的莲花漂浮在水面上。他急忙摩下腰，与士兵仔细查找漏雨的地方，反复铺好油毡，只待沥青烧好后，浇灌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