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说“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这次第可是怎样一个境界，本不是一个清逸脱俗之美所能解。于是止笔，不抒，不写，不着一字；不亵，不渎，不输我心。
　　
　　
　　 八月•凋谢
　　
　　 我坐在秋天的窗前，看着天空远去的燕子没了影子。看着园子里的梧桐，桑树与槭树，丁香与月季，一片一片掉叶子。三叶草全部枯干，半枝莲摇下了最后一盏花，红蓼的种子从花苞中遗落，鼠尾草不再翻出抽象的紫。天空安静下来，没有一只飞禽斜飞穿入，也没有一片浮云飘起。其时，我们已经知道，我们正在慢慢远离那样的日子。尤其，当我静下心来默默回顾，一一清点，结果是那样美好的日子在我们的一生中，也并不多见。因此每年啊，每年，我总守着这片田园，这些树木，这些庄稼；尤其在秋天，我更愿意守着它们唰唰落下的叶子，守着它们堆积成厚厚的地毯。看着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子变成金色，再缓慢剥离，融入泥土；这样，我们就已经明白，许多事物的存在与消失早已按序排列。正像秋天的缤纷与凋零，收获与丧失，繁茂与寂灭。
　　 我们的秋天，到处铺满金黄色的树叶，它们从植物的顶部如潮水般涌下来，一再激起我们的思绪，加深我们对秋天的情感。我们走着的每条林荫道，还长着庄稼的田野，敞开的院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落叶纷纷。它们静静地远离，悄悄地化为乌有。当你在梦里也无法看到它们，当你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停地问，它们去了哪里，又无人回答的时候，你才知道，看着它们离开枝头，竟然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觉出我们的心一再老去，而时光却不会，旧事旧物也不会；它们不曾走动，也不曾远离；它们一直就在原地闪光，葳蕤。
　　
　　 八月•秋色
　　
　　 其实，最先落进我们内心的，不是果实，而是秋天的色彩。只是经过一阵风，一夜秋霜，秋天就不折不扣地驻扎在我们心里。更有甚者，在昨天，一块玉米地的叶子还是绿的，今早再看，它们已然不同于昨天，如果它们挺一挺弯曲的腰身，再抖一抖衣袖，不用转身，我仍然知道那是谁。
　　 到这个时候，它们再也不具备鲜绿的外表，柔滑的叶脉。它们的叶子变得脆弱，粘满虫蛀的痕迹，甚至有些地方早已撕裂，风霜和雨水多次来光顾它们，光泽尽失。如果早晨你来过田间，就会看到露珠一直懒在植物粗糙的表面不肯离去。当太阳一寸寸升高，雾汽悄悄散去，你根本不知道是在哪一刻，那些露珠已经消失。这时植物的外表不在耀眼，不再闪烁，它们所有的浆液都集中收敛，去供给那些小小的籽实。尽管叶子的呼吸正在缓慢停止，有效的光合作用越来越少，但它们的成熟加据了水分的回归，色彩的变化。而这时，每一种植物的果实也都在变化，它们的肉质不再青涩，酸苦，白色的乳液变得甘醇，香甜；它们的表皮涂上了最抢眼的红、橙、黄、绿，每一种颜色都闪着诱人的光泽。
　　 就这样，日复一日，秋天的色彩变得丰富，变得绚丽，变得多姿。我在秋天的田野里四顾，所有的植物都在呈现秋天的本色，或者青黄相袭，或者斑斓不羁。没有一种植物再现出娇嫩，它们匍匐着接近大地，它们最后落入大地怀抱时，和大地一样的颜色。那时，我手拿一把镰刀站在大片谷地面前，秋风吹动我们的衣裳，吹起我们的头发，吹动庄稼翻滚起金色的波浪。我们也就记取了“秋色”的真正释义。当我们记取了有关秋天的这个名词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已经开始收获。
　　
　　 八月•收获
　　
　　 磨刀石变薄之后，我们开始收割。
　　 我们在荡漾的绿色里度过夏季，斑斓的秋色又带来一场盛典的丰收。我们把唯一的金色作为成熟的标志，它们在秋天的太阳下抚过秋风，使人们眯缝起眼睛，以保持一种内省的喜悦。我热爱着的人们一如往惜就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于每一个收成的感激；我则感激他们给我留下的不善言词的表情，和经过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后的沉静。
　　 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星光也不甚分明，秋风一次次吹来，吹落桑树和榆树的叶子，使秋又深了一层。我们坐在一起，耐心地把钝了的镰刀磨成月亮的颜色。尽管我们还不懂得秋天暗藏的诸多成份，我们只知道疲惫和劳累。我们在黑夜里休息，在天亮时出发，一起到大地的中心去收割。
　　 我回望童年的街道，看到我们小小的身影在上面忙碌。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垦土地，种上玉米和高粱，种上大豆和花生，又种芝麻和瓜果。我们守着自己的园子，锄草，施肥，浇水；我们挽起袖子，赶走偷盗者，追得他们气喘嘘嘘；庄稼熟了，我们开始收割，挥汗如雨。
　　 接着，我们打场。我们将所有的果实在场院里堆积，在天空晴朗的时候晾晒；我们所有的作为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宣耀。我们的粮仓一律有圆柱的主体，拱起的仓顶。它们被金黄的席子裹住，闪着耀眼的光芒。当我们把钥匙交给那些干净的大豆和玉米，交给黍子和高粱，它们就会带着喜悦的心情成为粮仓的主人。整整一年，它们甘心做我们的邻居，成为我们温暖生活的支撑。每到夜晚，我们拥灯而坐，它们就会前来将我们陪伴。直到春天来临，我们开始猜测，最饱满的那一粒，它的胚胎发芽的速度。如果它在一场春雨之后拱开大地，那么又一个秋天正悄悄将我们迎接。
　　
　　 八月•大地
　　
　　 收割之后，我们开始怀念。
　　 庄稼经过了九九八十一回的捡拾和收藏，大地上不再出现忙忙碌碌的身影。没有了成群结队来收割的人们；没有来往不断的马车和小马驹欢蹦乱跳的影子。人迹似在一夜之间悄然遁去，我们从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昨日的繁忙不在呈现，大地一下子沉寂下来，显得更加空旷，辽远，悄无声息。风从收割过的田野上吹过来，安静而从容。收割过的土地上，到处是矢车菊、苦荼、芨芨草开花后凋败的影子，它们在秋天撒下种子，然后寂寂枯干默默倒下。这草木的一生又一生，就这样依靠大地温暖的胸怀来孕育。远方，一片又一片树林的叶子一天比一天稀疏了；你也一定相信，有时候，一场秋雨就会使所有的叶子全部落净，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身。阳光照射着它们时，它们就会收缩起雨水中张开的所有毛细血管，就像人们在阳光下要眯起双眼才能看清事物。
　　 如果，此时还有一个走在大地中心的人，我不认为他正无所事事、悠闲独步。他正走在秋天的内心，正收藏起那些不被外人所知的一切。而此时，我正在这个身影的旁侧，一同走过一个个村庄，穿过一片片疏密有致的树林，涉过一条条蜿蜒的河流。云朵在天空飞去，四季有序交替，村庄成了一个个远离的背影，大地越来越深远，越来越没有边际。我们奔波在裸露出土褐色彩的大地中心，道路凹凸不平，弯弯曲曲向远方延伸。而秋天的大地，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收割之后，寂寥苍苍，浩大空远。
　　
　　 八月•夕月
　　
　　 这个日子过得越来越像清明了？
　　 这么多年，我在异域的秋天举头望明月的时候太少，更多的时候我都在低头思故乡的画册中心怀伤感。总觉得伤感中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怀念中的秋天才是真正的秋天。它穿过院落中的古槐，穿透那些幽暗的树荫，照在窗前的时候，可以摇掉流年的暗淡。
　　 可是，父亲种了那么多槐树，每一棵都能沿着草屋延伸，又沿着岁月的藤蔓生长。它们长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壮实。它们挡住冬天的西风将院子横穿；它们使雨水碧绿，使雪纯净。它们在夏初开花，随风落下淡淡的花瓣和花香。它们落满房顶，落满院子，落得门前的台阶上一层细细淡淡的鹅黄碎影，又意外地落在我们窄小的肩膀头上。一日一日，我望着它们，一直望到它们在秋天结出果实。望到月亮在果实中升起，豆荚一个个饱满、绽开，落下黑色的种子，绿色的树叶变得斑斓。我也望见自己在它的绿荫下痴痴地长大，望见它们在岁月中沉默，越来越少语寡言。只有草屋随着日子的成长慢慢消失。
　　 稚嫩的日子，草屋就深居在那里，它是夕阳下一副沉默的雕塑。只有当日子变得越来越难以捉莫，草屋被风吹走——先是吹掉屋顶，再吹垮墙壁，再变成尘土，然后被时间埋掉，了无影踪。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其实草屋一直是存在的，因为我回头的时候，它明明就在那儿；那些树也在，还有月亮；某个日子，我看到那间草屋被风吹走后又如新草一样钻出了地面，长成原来的样子；还有那些树，树没有丢下草屋的孤独，于是它们也慢慢长了出来，随着雨水的增多，随着雪花的降落；它们似乎是要来求证什么；月亮也挂在了那些树梢上，仿佛一起来追寻一个结果
　　 就像我一直追恋一个月亮、一棵树和一座草屋的构图。当我在深夜，无声地凝视，突发奇想。我尝试着用手挡住月亮，然后去看那棵树和草屋，它们顿时暗淡下来，沉入到草虫鸣叫的夜色里。我又挡住那棵树，剩下了月亮和草屋，哦，它们虽然守望着，却使孤独更孤独。接着，我又将草屋取走，只剩下那棵树和一个月亮，一种从未有过的荒凉感正将我的全身遍布。
　　 于是。原还回来，原还到有一个月亮的天空，有一些树的院子，有一座草屋的背景。
　　 原还回来，让月亮成为圆，成为缺和失的一弯又一弯；让树木回到原地，慢慢发芽，慢慢渗透雨水，升高和参天。让草屋的窗口再亮起灯火，让我们回到树下，走在草屋的门里和门外；我们说话，吵嚷，一声接着一声。
　　 还原回来。还原到月亮的洁白，树木的葱茏，草屋的温暖。还原到，我们如白痴一样活得那么自在和坦然。
　　
　　 八月•秋雨
　　
　　 秋天的雨带着秋天的性格，任性，拖沓，缠绵，无休无止，无昼无夜地滴哒。它在夜里下起来时，远远近近，飘飘渺渺，一声接着一声地入梦。入了凡夫俗子的梦真是糟蹋了这场雨，若入了有情有意的词人的梦，则说明雨来得才是时候。“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友人归期未定，这份思念全在这渐渐涨起的一池秋水之中了。因此，西窗烛当剪，巴山夜雨也是正巴经的话题。
　　 如此，李瑞较李商隐还要洒脱。“宿雨朝来歇，空山秋气清。”词人一夜好睡，清早起来，雨停了，空气清新，天空的蓝怎么看都是柔柔的碎碎的，且万里无云，多美。心情不错，踏着湿漉漉的乡间小径，赏着星星点点的秋英花四处去转。未尽的雨珠子还在叶子上挂着，闪着晶莹的光芒。朝气澎湃中，一切都是清新的，清新的让人叹息，让人感动。
　　 可我一直相信，境由心造的道理。
　　 秋雨不管不顾地下起来，下到哪里不确定。它落到大地上，大地接住了它；它落到屋檐上，屋檐接住了它；它落在庄稼上，庄稼接住了它。这是大自然赋予万物霜天的不羁性情，人类无能为力，无法约束。可它落到哪里都不该落在词人眼前，更不该落在那梧桐上，“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到黄昏。”词人的心事难解，于是就将一切托付于那场雨和一株梧桐；也不管雨是一种自然现象，也不管梧桐是一介草木；自然万物一旦被赋予了个人情感在谁的眼里也就不同一般起来。确实，雨落在梧桐宽大的叶子上，那响声、那视觉会让一颗愁情落落的心儿无法承受。还有那些叶子一片片在风雨中飘摇，怎么看都觉得是凄惶，心冷；更何况雨落了一层又一层，直到黄昏都不能休歇，就更觉得这雨、这梧桐有了某种宣示。真是这样吧？也许是呢。
　　 可纳兰性德说“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这次第可是怎样一个境界，本不是一个清逸脱俗之美所能解。于是止笔，不抒，不写，不着一字；不亵，不渎，不输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