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依旧
——飘着淡淡槐香的季节,是最愉快的日子。
(《一片槐树叶》纪弦)
天地一片白。
皑皑的公路旁,静静地站着一位驼背妇人。
公路对岸那条清凌凌的小溪,已冻得悄无声息了。
“丫丫被老爷子赶出来了……”不知何时,老人身后贴了个小姑娘。丫丫解下方巾,踮起脚,在老人脖上绕了几绕。
一股暖洋洋的热流,通过孙女速递到了奶奶身上。
孙女的闪眸,象极了堂屋里那跳跃着的火苗,热烈而多情。她知道,孙女疼奶奶,但,她更想早些见到她的欣爷爷。
丫丫伸长脖子,双手后漾,一副急先锋的飞翔姿态。
“鬼影子也没有一个。今年,欣爷爷怕是回不来了吧?”
“还不到晌午,再等会儿。”奶奶也动了动僵直的站姿。她慈祥的嗓音,带出一缕很细很柔的气息,却分明有了一丝遗憾的味道。
“该死的雪……都是她惹得祸!”丫丫又换了个夸张的POSE。两只伶仃的细腿,狠狠跺着雪地,俏皮的马尾也有节奏的忽而上,忽而下。
公路拐角处,终于转出了一位推着自行车的褐色身影,正吃力地前进……
“欣爷爷,既是我们的亲人,为何老要住在镇上?”
丫头探询的目光扫向奶奶的脸。她的奶奶,半眯着的双眼掠过一丝惊惶,挤挨挤挨的皱纹舒开了。凸起的颧骨,因了瘪进去的嘴显得更高了。
一绺被雪风撩起的白胡子,扬了一下,再一下。风雪里的归人,确然是欣爷。
疏落有致的炮仗,在农家小院里次第响起。
素装古槐,簌簌落了一地银。
脆细的童声咋呼着,丫丫率先冲回粉刷一新的家。
红红的对联,旺旺的堂火。
欣爷来了。他换上新布鞋,被老爷子让进了堂屋。品新茶,叨年成,过两招棋,得了礼物和压岁钱的孙辈也总会腻在他的身边,他俨然也是一家之主,跟老爷子一样。
而复原了活气的她,添水递茶,瘦削的脸上挂着不可掩饰的满足。
当他吃下一碗卧着荷包蛋的汤圆后,就该道别了……
讨口子也有年。大年三十,欣爷赶回胞弟家去吃团年饭,这是不可省略的惯俗。在世俗的眼里,也只有那里,才是他唯一可以落脚的家。
一年里,欣爷总会不定期回乡下几趟。
如果小勍在家,他就会逗留一阵子。
槐香浮溢,清芬满院。微风过处,一串串、一簇簇的并蒂花穗,又翻出点儿嫣红,袅然的紫云丛里,几只翩舞的彩蝶隐约可见。几只唧喳的鸡鸭,也不甘寂寞的热情起来。
农闲时,小勍也会端根小木凳,不远不近地陪坐着,一边纳鞋一边闲磕。无非是孵了几只鸡,多包了几分田,孩子考了多少分等一些生活琐碎,但,他耐心地倾听着,陡然间,空寂的心理也填满了实实在在的生活细节。
偶尔,小勍也会固执地挑线回针,就几下子,针脚粗放的爬虫驯服成了一条密实的虚线。再换上她重缝的旧衣,总会涌起一种横过身心的悸动。
那双飞针走线的巧手,也会视时而止,为他再沏一杯槐花蜜茶。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俯仰间,触到的全是一种妥贴的暖意。然,也不过一两盅新茶的时间。
但,有一处可盼的地方,一个可盼之人,哪怕只是喝杯淡茶,歇一歇世俗的脚,平实的生命便也充满了欣欣之意。
也许,正是因了她的存在,这里才有了家的安然和宁和,也真正成全了他对家的向往和亲近……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分享着她的生活,见证着她的青春,以及岁岁逼近的衰老。不知不觉间,槐花也染白了他的头。
欣哥来了,又走了。
他的车总是那么缓而慢,显出超载的沉实来。其实,卸空了的自行车后座,网兜里载满了的,不过是几罐槐花蜜茶,几斤适季果蔬或干鲜花生。
小勍,静静地倚着枝繁叶密的槐树。斑驳的碎光漏下来,栖在光润的脸上,没有忧伤,却又添了几分清纯。潮乎乎的红唇,赛过含苞初绽的洋槐花。
于是,青春与牵念,就这样清晰地挂在了老槐树的枝梢上,也留在了小勍的记忆里。
记忆里的他,总是顽固的霸道。
他也是她的初恋。
一个熟食摊位前,买主与卖主,同时让价,四目一对,彼此就喜欢上了。一场普通的邂逅,本也该有个没有悬念的结局。她以为,工人应该有更好的婚姻。于是,身为农民的她,理性的嫁给了一位农民。而,阴差阳错的是夫家,竟跟欣哥同村,且是近邻。
单身的他,返家时,也会常来探望她,也不会忘记,捎给她卤鸡翅。
身正也怕流言飞。
“我自个的事,心理有数……”
当她把亲妹子介绍给他时,他脖子一梗,扭头就走了。
不久,镇里就开始流传着欣哥的恋爱事件,轰轰烈烈的。
她默默的垂泪,有了几分欣慰。
那年春节,几度风光几度失恋的欣哥又来了。
他说,这辈子,他就一个人过。孩子式的天真里,多了几分沉稳。
她心里也明镜一般,知道谁也改变不了他。而她的生活却必须继续,原本简单的生活也多了复杂的苦。
无人处,她仍会默默的淌泪。
他还是来,只是间隔长了,一年也就三两次。
春去秋来,她那饱满的双手,像似寒秋后凋零的荷花叶柄,枯瘦了。碎花裙的女子做了母亲,再变为丫丫们的奶奶,她的身姿也不再灵动,而欣哥却依然牢牢的守候着,不离不弃。
日久识人心,那些好事的有色眼光渐变成了坦荡荡的了。
这份和时日一起成长,可遇又可期的理解与幸福感,已超越了狭义之爱,载起了最深最重的爱之传奇……
“搬回乡下?欣爷爷,我爱你!”丫丫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就是一个响亮的波。然后,指着旱冰鞋,“这个新玩伴,我就可以学了……”
欣爷的脸,一阵红。50多年的情感风云在他脸上蒸腾,他甚至一次也没有说过的三个字,而一个小丫头却能琅然出口。
他偷瞄了一眼老勍,不,她的小勍。
她的脸上有着深刻的波纹,跟他的一样,含蓄又平和的幸福体验。珍视生活细节,拥有爱与幸福,他们的心是通的。
摩罗说,只有能够体验幸福的人,才能说得上是完整的人。欣哥与小勍,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对了。
槐香依旧,爱的滋味,就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