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工作和个人还有许多不能放下的事情，妈妈生日的前两天，我还是沉重而落寞地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天空明朗透彻，阳光明亮洁净，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的轻松与清静，心的上空似乎被一片阴云遮掩，密不透气，如暴雨将至的烦闷难挡。
　　
　　 逐渐踏上熟悉的土地，许久未见的树木、房屋映入眼中。
　　 老家的房子被一片浓郁的绿包围，房前的园子是大片的蔬菜地，后园子是一片绿油油的芹菜，房子是红砖红瓦建筑，由于日久，已略显陈旧，房顶的部分瓦片长满青苔，缝隙间有蒿草在随风摆动，黑漆的大门，高高地矗立，春节的对联已被风雨残蚀，只留下粘贴过的痕迹，拴在门口的羊，身边多了两只奶白奶白的羊羔，咩咩地叫着。
　　 推开沉重的大门，吱吜的声音惊动了院子里的狗，汪汪地跑出来，见我却不叫了，是认出我是这个家的人吧，随狗小跑出来的，是我那辛苦的头发花白的妈妈，身后跟着的是我早早送回来的正在发烧的儿子。
　　 我们彼此出现在视线里，在彼此的笑容里融化彼此久别的心酸。我忽然感觉心里不那么闷了，似乎是这份熟悉把那层厚厚的云捅了个洞，透过许多新鲜的空气，心吸了一些氧气，稍稍有些舒展了。
　　
　　 妈妈的房屋多年都是老样子，一铺火炕占据三分之一的室内，剩余的三分之二靠东墙处是一排柜子，南面窗口下是妈妈用了二十几年依旧保存完好如初的缝纫机，西边摆放了一个长条的沙发和几个方凳。这些摆设都透着陈旧、久远，连墙上的相框里镶着的都是黑白的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相片，那里是妈妈保存的家族相册，里面有她的爷爷和两个奶奶，那个时候还可以娶两个妻子，所以妈妈有一个亲奶奶和一个大奶奶。相片里还有她的两个伯伯、爸爸、姑姑的各自的一家人，还有与她平辈的兄弟姐妹的全家留影，总之，看这个相册，就知道，这个家族是多么的庞大。
　　 儿子吃了药，烧退了，高兴地偎在我的身上，时而摸摸我的脸，时而拍拍我的手。儿子八岁，第一次与我分离这么久，其难过和想念可想而知，我也是，想念他的小小的模样，夜晚睡不着想着他的种种成长经历。可是孩子毕竟要离开父母，就像我，从十几岁离开家，就很少再依偎在爸妈的身上撒娇，连一句亲切的话语都像鱼刺噎在喉咙里难以出口，甚至很多年没有去摸摸妈妈的脸，更甚至都没有触碰过妈妈的头发。离开家，在外边工作和生活，难是难一些，但日渐烦燥的社会和内心，总是把自己的利益和经历的一些不见得多么困难的事情看作比天还大，哪有多大的角落容下了自己的父母。
　　
　　 简单地吃了一口饭，我去园子里帮爸爸摘豆角，爸爸要在下午的时候准备好第二天去早市的菜。豆角并不像我记忆里的那么多，爸爸说是今年太旱了，旱得只听见过几声雷响，旱得玉米不抽穗，黄豆不开花，不结荚，旱得庄稼地里未到秋天已见黄色，旱得村村摆香案求雨，供品不知备了多少，虔诚的村民不知多少次把头颅紧紧地贴向干裂的土地。
　　 豆角的叶子划着我的胳膊和手背，我脆弱得感觉十分疼痛，藤蔓和草叶划过我的腿，腿上立刻横七竖八的红条，沾着小飞虫的蜘蛛网糊了我满头，让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其狼狈的状况让我尴尬万分，儿时疯跑在田野里的情景浮现出来，那时候，家家的孩子都弄得灰头土脸的，任汗水和泥土在身上脸上混和，在草地上打着滚地玩，也未曾有草叶划伤了皮肤的记忆，现在是怎么了呢，是十几年的城市生活让我脆弱得忘记了我的本初。
　　 摘完了豆角，妈妈爸爸就去很远的香瓜地摘瓜，让我留在家里做晚饭，我本来以为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又一次地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感慨。
　　 家里做饭的还是许多年前的灶台，小时候我就用过的。先在灶堂里填一些柴，用火点燃了，刚刚烧起的干柴就劈劈叭叭势不可挡，随着燃烧的深入，浓烟也随着滚出来，从灶口，烟垛的缝隙，连火炕边都烟尘滚滚，我鼻涕眼泪一起流，忙了锅下又忙锅上，锅热了，放好油，刚要把洗好的菜放进锅内翻炒，发现我的手刚刚往灶堂里填了柴，还没有洗，赶紧洗了后，才去炒菜，这样往复，我忽然间觉得自己特别矫情起来，内心矛盾，却无法言明对与错，也许这样的事情本身也没有对和错，小时候，在园子里摘了黄瓜西红柿，不都是直接就去吃吗？在野地里发现黑天天，谁不是抢了就往嘴里送，我的这种矫情在烟雾里显得特别乍眼，我浑身不自在起来。
　　
　　 做好了饭，把厨房和屋内的烟放尽了，坐在房子的后面等妈妈，隔壁传来哭喊吵闹的声音，不一会吵闹声从屋子里转移到院子里，声音大了起来，主角（也是独角）是邻居家已快九十岁的老太太，腿脚相当地硬朗，头发也只是花白，据说耳不聋眼不花的，声音也宏亮刺耳。我听了一会，大体明白了，是老太太的儿媳妇把她住的炕多烧了一把火，说她年老体弱，怕她凉，可她觉得是儿媳妇故意这样做的，大伏天的，哪有睡热炕的，她就大声斥责起来，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养了这么多的儿子，如何如何辛苦地拉扯他们，到老来，却都对她不好。其实，我们家的这户邻居大家是有目共睹的，男主人身强力壮，是个出名的硬汉子，年轻的时候，从内蒙古草原买马千里迢迢地赶数月的路，遭遇劫匪脸不红心不跳的人，却被母亲磨得一言不发。
　　 其实老人的年纪大了，心里不免孤单难过，希望有人在意，也敏感，就经常以爱为名教训已逾半百的儿子媳妇。我一直讨厌这种以爱为名，以为我曾经爱过你，就可以对你横加干涉，纵加阻拦，并且言语过激，行为不检，这样会使被爱的人感受到很沉重的压力，不去爱你，良心不安，去爱了，这种爱又是难以让人承受，但是究竟孰对孰错，谁又能说得清楚。
　　 妈妈回来，和她讲起这事，妈说，人老了，是糊涂了。然后转身又说，我要是老了，这么唠叨你们，你们就把我送敬老院。说得我一阵心酸。
　　
　　 早晨爸爸两点就起来去市场了，市场稍远，骑自行车要一个小时的路，走得早，目的是想占个好地点，让菜早点出手。
　　 妈妈生日的这天，很热闹，我一直忙碌了一天，没有见妈妈这样高兴过，虽然三个儿女一天连句生日快乐都未出口，甚至都未曾暗示过，也许熟知儿女的妈妈已领略到了这份祝福吧，我一直引以为憾，多少次想开口，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妈妈的高兴，一方面源自她的生日，另一方面来自于瓜果的大丰收，因为干旱，使香瓜特别甜，老天也尤其垂怜，产量颇丰，所以收入不错。
　　 而我觉得妈妈的高兴，还有另外一个因素，这是我这次回家发现的，我发现爸爸不像从前那样不知惦记妈妈了，大男子主义使他多年习惯了妈妈的照顾，很少去关心一下妈妈。现在不了，他知道天黑了，去接妈妈回来；他知道吃饭的时候妈妈要是不在，先拿盘子留菜；有一天晚上，他居然给妈妈倒了一杯酒，还绕道去给妈妈买她爱吃的东西。我也为我无意间的发现而欣喜不已，所谓老来伴，老来有所依，我为爸爸妈妈感到幸福畅然。
　　
　　 忙了一天，送走了客人，收拾妥当后，天黑了，我是最后一个去院中简易浴室洗澡的，水是安放在棚顶的一个黑黑的袋子里，白天利用阳光的照射，吸收足够的热量，晚上用的时候，水温正好。温热的水，清凉的风，让我卸去满身的疲惫。
　　 清爽的沐浴，让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月光如水，照亮静谧的乡村。我轻轻地走出门，坐在芹菜地的围墙上，安静得只有虫鸣，天空像洗过一样没有一丝的杂质，月悬中天，明亮闪烁的星星缀满灰蓝的夜空。农历六月十八，月稍有盈亏。我静坐望天，月不动，星不语，寂静的村子，树不动，屋静止。似乎空气都凝滞了，耳边响着声声不知名的虫鸣，这静，如果没有虫鸣，该是多单调。这时我想起了史铁生的地坛，喧嚣的尘世中有一处寂静的所在，让他想起写作的零度，让我想起心灵的原生态，我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双腿，没有动的感觉，却感受到了芹菜叶上冰凉的露水，凉到心田，凉到每一处神经的末稍，如果让我永远这样坐下去，我宁愿坐成一处雕像，在这里，与月光，与星光，与寂静同在。
　　
　　 妈妈的家，也就是我的家，这一处，会不会就是我永久的地坛，是我心灵永远追寻的所在。
　　
　　 不管怎么样，我沉闷难以名状的心在这里安静了，舒展了，无论是辛苦劳作而知道彼此照应的父母，还是喜欢以爱为名指责儿子的敏感老人，还是那一言不发的铁硬的汉子，还是那在傍晚一点燃就满屋浓烟的灶堂，还是长满岁月青苔的泛黑的瓦片，还是那满眼墨绿包围的红色的房屋，等等，都让我觉得亲切而不可抗拒，都让我不得不将心交付与它，那么多烦心的事已变得微不足道，在天地人的沧桑中，只算海中一粟。
　　
　　 妈妈生日的第二天下午，单位有急事唤我回去，我离开的时候，妈妈送我去路上打车，这条路两旁的树杈相互交叉，无论一天的什么时刻，都是浓浓的绿荫。我坐车远去，回头望，妈妈站在这片绿荫中，站在汽车扬起的尘埃中，她不动，显得那么深沉，那么坚强，前方的浓郁的绿荫是不是妈妈目光的延伸呢？
　　 我低头抚摸心脏，我心在左，我心，在这片绿荫中，已是繁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