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她走出大楼的出口。从商场前广场上来往的人群中穿过，到站台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仰望，竟是蔚蓝的天空，如絮的云层不经意地从城市上空飘过。一群飞鸟徘徊着以不定的路线和姿势飞来飞去，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看见那被高耸入云的楼层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似一张隐忍的脸庞，高高在上，沉默地看着下面的喧嚣和浮躁。
　　
　　 林恩欢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如潮的车流中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一只纯白毛色的猫从TAXI摇下玻璃的车窗口跳出，左踹右跳穿梭在缓缓流动的车潮中。一个黄衣卷发的女子打开车门高声叫着“阿咪，阿咪……”。那个女子脱下高跟鞋，在纷纷停下的车流中拼命向猫跑去。女子神情慌张，声音凄凉，如果看得见眼神，双眸也一定散发着幽幽的悲凉。
　　
　　 林恩欢是千百个止步观望者中的一个。除了空气中余音未了的叫唤声，林恩欢眼中的女子一直是她自己的影子。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和蹲在地上对着猫尸体哭泣的声音。交通警察很快处理了这起小得不能再小的交通事故。长长的车队开始缓缓流动，止步的人群在小声的议论那个女子是不是疯的揣度中四散开去。
　　
　　 夕阳斜照下，这个城市迅速回归冷漠，红灯绿灯，车潮人流。坐上双层公共汽车的林恩欢看见站台上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隐忍着泪水将白发苍苍的老人送上了出租车。
　　
　　 每天下班的时候总是很疲倦，一挨着座位她就不由得被困意淹没。车窗外是任何一个城市都能看见的常见景致，只是那个声音凄凉的追猫女子出现得过于戏剧化，困意重重中，林恩欢怀疑那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然后沉沉睡去。
　　
　　 那段时间的生活对林恩欢来说就是如此反复不休地继续。早上带着朦胧的睡意同形形色色的上班人群挤公交车，到上班的时候整个人如机器般忙个不休。有时感觉自己累得要死，整日对着电脑直到下班。下班时头是昏昏噩噩，然后还要在如潮的人群中挤上公交车占得一个座位。黄昏的公交车上，困意朦胧地从城市的这头到城市别一头的城郊。回去的时候，还要面对冷冰冰的屋子。如此辛苦而无望的继续宛若一世一世的轮回。
　　
　　 这已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B）
　　
　　 四月的时候，周子寂遇到多年未见的林恩欢。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谁可以预料到下一秒将要遇谁，这就如没有谁可以设想在什么地点会发生什么事。
　　
　　 那场聚会周子寂本无意为之。他就是如此安静的一个人，一如当年中学时代的沉默少语。喜欢简单而饱满的生活。每天早早地起床，在阳台上呼口新鲜空气，在站台附近买一杯牛奶，然后在上车之时抬头看天。在有时，阳光会不疾不徐地洒下来，一片片在手指上跳跃舞蹈。最早的班车，明亮的阳光，忙碌充实的工作，明朗有序的阅读。这一切，简单饱满如花园里飘落的粉色花瓣，平静美好，轻轻着力就会有辛辣的汁液无声蔓延手指上的繁复的纹路。
　　
　　 从多年未联系的女生电话中得知她将参加这场聚会的消息。然后一切改变，他欣然答应前去参加那场小镇中学班级多年之后在异地城市举行的同学会。
　　
　　 想起那张安静美好的脸庞和记忆中甜美动人的笑颜。彼时的时光仿佛又涮沁地逆转回去。周子寂的心突然忐忑起来，看着镜中白色T-Shirt和蓝色长裤的自己，心却猛然狂跳。他已想不起她的具体容颜，虽然中学之后的他一直竭力打听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她，却如失踪般配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他只是暗暗祈祷上天不要给他太残酷的答案。那纯净明亮的笑颜，那清澈幽深的双眸，那硕长浓密的睫毛，在时光中的流逝中它们变得怎么样？
　　
　　 假使到而今，她还是她，那自己又还是昔日的自己吗？
　　
　　 那天，周子寂到理发店理了短发。洗澡后换了白色的T-Shirt，穿上运动鞋，然后搭上空荡荡的公交车。从城市的北边到东边漫长的车程让他心生倦意。只是对面女子怀中的小男孩好奇地看着他，对他笑，向他伸出手。周子寂侧过脸，微笔着伸出双手。那小男孩笑着努力迈出脚步想要过来。周子寂抱过男孩，接触到男孩肥胖粉嫩的肌肤。孩子伸出右手，边嘟囔着边向他的鼻子摸去。
　　
　　 下了车，在阳光中走了十几分钟，不停地问路，不停地打电话，终于大汗淋漓。在席间看到许多曾经熟悉的脸庞。也有不少陌生的人群，那大多数是同学的朋友。大堆人群中有人站起来向他打招呼，周子寂点头，人群中并没有自己想要见的林恩欢。在靠近落地窗角落的座位上坐下，周围是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话语声。顿觉索然无味。
　　
　　 终于还是有见面。落地窗外一辆TAXI停了下来，他看见那个影子在从对面大厦蓝色玻璃折射进他双眼的蓝光的眩晕中慢慢跑走上二楼。看见她那甜美依旧的笑容，周子寂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周子寂站了起来，远远地向她招手。在众人的招呼声中林恩欢在周子寂的对面坐下。她还是一点没变，只是当年整齐柔顺的短发变作了长发。
　　
　　 他感觉到有笑意在自己脸上不断浮现。林恩欢亦是笑，浅浅的，甜美得让人心醉。他们从上中学的小镇饮食谈到昔日校园的景致再谈到彼时各自对对方的印象。周子寂的微笑阳光般绵长，一直浮在脸上不肯退去。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也许只因淡淡的情愫内心就变得愉悦自足。
　　
　　 回去的时候众人在饭店前告别，欢笑打闹声响成一片，但那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隐隐地在风中消逝。两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散步。她突然发现他无名指的指甲长于中指。林恩欢很好奇，语气动作一如当年。周子寂还是淡淡的笑，笑意就这样浮到了嘴角。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爱笑，周子寂，你心中有什么秘密能让你长久地快乐吗？林恩欢停下来望着她问。
　　
　　 是啊。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这样。也许是因为见到你吧。周子寂笑着回答，看着她的双眼然后又轻轻问。你也不是一样吗，笑容那般甜美。
　　
　　 可我现在不常笑，真的。也许有太多的事让我高兴不起来吧。林恩欢甩着双手继续向前走。
　　
　　 两个人就一路沉默，到最后却发现那是一条没有前路的街道。一面高大的房产广告静立在街尽头。
　　
　　 周子寂脸上的笑容终于浮现不起来。
　　
　　 我要走了，周子寂。林恩欢伸手拦下一辆调头的TAXI，然后说。
　　
　　 林恩欢拉开车门，坐到司机旁的位置上。周子寂静静地站在路边，没有说话。
　　
　　 来，周子寂，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也许以后我可以写很多电子邮件给你。林恩欢从车窗内递出那张方形纸条。白色的字条，黑色的钢笔字，仿佛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发生。
　　
　　 周子寂接过纸条，紧紧地攥在手中然后向她挥手。车窗里的她依旧在淡淡地笑。而自己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车身启动，她的脸庞一闪而逝。
　　
　　 （C）
　　
　　 林恩欢所在的公司在城市的北边。她每天提前一个多小时挤车上班，从城市南面到北边，她看到公交线路图上弯曲穿梭的线条。
　　
　　 在车厢里，能看到许多被忽略了性别和年龄的上班人群，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庞昭示着千百万个人普通一天的开始。一手拉着扶手，一手拿着报纸的男子。塞着MP3耳机啃着面包的年轻女孩。在困意重重中靠着椅背闭上双眼的中年妇女。平淡阴郁的气氛弥漫整个车厢，然后在一张张平静麻木的脸庞中看见自己的存在。
　　
　　 遇见周子寂后的第一天上班。依旧在电梯前站立等候。有隔壁公司的两个男子对着墙上电视板里的广告低声发笑。走进电梯，狭窄的空间里依然站满身份各异的人群。电梯上升，林恩欢想要挤过去按那鲜有人上的十二楼。刚刚伸出手，另一只手高高地从她的头上伸出去按了那鲜红的12。
　　
　　 她回过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很多时候，林恩欢都喜欢身边有个能这样照顾自己的男子。可惜自己爱的是一个根本不懂疼女人的男子。林恩欢轻轻叹了一口气。
　　
　　 依旧是忙碌地上班。说是忙碌，其实并无很多事，只是那个发福的中年老板喜欢没事找事做，众同事也就惯装作忙碌的样子。
　　 十一点的时候收到周子寂的短信。那时林恩欢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家里那个自私的男人关掉了她晚上调好的闹钟，晚起了半个小时根本没时间买早餐。
　　
　　 林恩欢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爱上那个叫许文的男子。难道是因为自己落魄时他那句，我想照顾你。可她自己心里明白那个男子是靠不住的，跟了他只会让自己的生活更加穷困混乱。
　　
　　 那是一张浑浊懒散的脸庞。第一次一起吃饭时，他身边的朋友就告诫过林恩欢，没有任何女孩可以改变他的生活。他不会照顾任何女子，你也一样。那场聚会上，她终于见识了他朋友的混杂，全是无所事事的小混混。
　　
　　 可还是在一起生活。不会陪她上街，从不哄她开心，即便虚情假意的一句软话，他也从来不会。两个人在一起，只有吵架和愤怒。他有太多的朋友，长久夜不归宿，回到家里也只是要钱。
　　
　　 如此混乱阴郁的日子还是得一天天过下去。虽然知道情况的人没有人不说她值。每天的无休止上下班和生活的压力很快将她与他之间变成一张薄薄的白纸，虽然不堪一击，但她还是不忍心去捅破那个男人漏洞百出的虚荣。
　　
　　 （D）
　　
　　 聚会以后的日子依旧平静。只是抬头望天的那一瞬间，举起杯子沽沽而饮的那一刻，站在阳台上远眺的时刻，看书时翻动书页发出寂寞声响的那一刹那，他会想起林恩欢浅笑时清新甜美的脸庞。总是在微微一走神之后继续该做的事。没有她的身影，没有她的笑颜，没有她的声音，但周子寂知道此时在这个城市的一角会有她的存在。她的欢喜，她的忧郁都隔自己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
　　
　　 那天晚上，依旧是洗了澡躺在床上读小说。五月的天气，阳光明媚时空气中已略微有初夏的味道。无意间翻起书桌上一位女同事推荐的某个年轻作者的文集。书里写年少的情感，用极为成熟的笔调和华丽的语句描述那些少不更事的暗恋和青春年华暗涌的情愫。怀着无限的感慨继续翻下去，终于看到《圣经·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中那段关于爱的描述。“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终于看不下去，彼时的他已经站在阳台，唯见夜色阑珊，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无限烦躁和闷热，宛若炎夏暴雨欲来时的情景。目光所及处是漆黑夜色中寂静无声的路灯。灯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无限寂寥地打在地上。周子寂凝神远眺。但见茫茫夜色中不断闪烁的灯火。林恩欢在哪个方向呢？她过得好还好吗？
　　
　　 忍受不住下了楼，兀自经过闭门打烊的超市，穿过红绿灯闪烁的十字路口。周子寂拨了电话手上抓着已经被他抓得字迹有些模糊的方形纸条。
　　
　　 恩欢，你过得好还吗？他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压低自己的声音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不是太好。周子寂，我突然感到好累。她轻声地回答，背景是电视机晚间播放的肥皂剧乏味的对白。
　　
　　 哦。那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恩欢，我想我……周子寂突然发现自己有很多话，但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懂。子寂，别说了，好吗？电话那端的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
　　
　　 我希望你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
　　
　　 嗯。知道了。
　　
　　 挂断电话，周子寂发现雨滴大颗大颗地打在玻璃上留下仓促凌乱的轨迹。然后暴雨就哗哗啦啦地打下来。留意下靠在玻璃上的周子寂失语的嘴唇和落寞的眼神。
　　
　　 （E）
　　 周子寂，你相信缘分吗？我相信。因为我一直以为离开那个小镇后就再也见到不到你了。但是那天，我见到了你，干净沉默一如往惜。还有好多的同学，虽然彼此仅是一个照面，但我亦觉满足。你还记得几年前的小镇生活吗？我还记得。记得草地上银色的雕塑，记得教室窗外摇曳的泡桐树枝桠，记得你借我的《飘雪的春天》……
　　
　　 你曾说过，你是那个一天看43次落日的小王子，永远也长不大。而我是天使，落到红尘世间要的只是平淡的幸福和简单的温暖。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都信。但我现在不信，因为我已不是天使，我想要的，那么简单，可是得不到。只是你还那样，在时光中成长为温存安静的男子。
　　
　　 子寂，你相信宿命吗？我们以前说过不信，但我现在真的动摇了。不然我们为什么会相遇，然后离散，到现在又再相遇呢？我想我是变了，变得早已不是以前的我。可你为什么还说我笑容甜美依旧呢？我是真的变了，周子寂，我知道我这样下去就会被他定格了，我也知道，我和他是不会长久的。但是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告诉我会带我去广州重新的开始时，当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会同我结婚时，我是那般欢喜，明知是个沼泽，但我会心甘情愿地跳下去。现在好累……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你知道的吗？你好可怕，我已不是昔日的恩欢，我也不是你口中的天使，可你为什么还说这些。你说我不懂你，不懂你的无能为力，不懂你看见我现在的处境那种锥心的痛。谁说我不懂？我懂啊，子寂。只是我已不是我，我不配你，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