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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掀起我的红盖头


作者:江苏黄云峰 探花,18807.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19发表时间:2010-10-05 11:10:58

一九八九年农历正月十二,我结婚了。霜前冷,雪后寒。虽是早春,但雪后的苏北原野,仍是冻得人伸不出手来。那些喜欢蹲墙跟晒太阳拉闲呱的老头们,待太阳升到一杆高了,还不肯钻出被窝,只有几条不甘寂寞的黑狗、花狗,满村满湖地乱窜,那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许多杂乱无章的蹄痕。因为门对子、门吊子年过后三天就得撕掉,信迷信的就撕了,不信的还留着好看。无论是留在门上的,还是撕扔在地下的,那星星点点随风散落的艳艳的春联红纸在白白的雪中显得格外醒目。柳芽儿、杏芽儿、梨芽儿真想鼓出鲜嫩鲜嫩的叶来,衬托这残缺的红,然而,冷酷的西北风过于刺骨,逼得叶芽儿仍深藏于枝的紫色闺阁中。小小的迎亲路上,有的只是黄泥雪浆,没有野花,没有野草,只有路畔的麦苗在皑皑的雪下偷偷地伸出绿来。如果没有暗暗的绿,也许早春的乡村原野,就失去了生机,失去了希望。
   这天太阳很冷,冷得很野蛮;很白,白得很恶劣。九点来钟了,还是那个样子,让人暖和不起来。
   按规矩,十二点前,接新娘的车必须赶到新郎家,以便开席,过了晌午就不吉利。可是,接亲车到十点多了还没来。此时的家里可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坐卧不安。会不会有什么变卦,会不会出了别的什么问题,老父老母让四哥、小弟一遍又一遍地去门口看,到村头望。我呢,却像没事人一样,既没梳洗,也没打扮,仍在邻居家和女友们打牌,而且打得很认真,很热火,很不在乎。
   快到十一点时,外面总算响起了劈哩啪啦的鞭炮声,接亲车终于来了。家里人急急忙忙将我找到喊回我的闺房,不容置疑,让我褪下娘家旧衣,换上雷文国送来的那身红棉袄、红棉裤、红棉鞋。
   那时,乡里姑娘出嫁,已时兴化新娘妆,我却没有这样做。一来没有闲钱,二来也不讲究。虽然我在家乡算不上什么美女靓妞,但不打扮也超过雷文国百倍。倘若再描眉画鬓,修饰得貌如天仙,雷文国往哪儿放?在雷文国面前,我装扮得愈美,实际上愈是我的悲哀、我的无能、我的可怜。
   我草草地洗了把脸,搽了一点雪花膏。长到二十岁,种种润肤养颜的洗面奶之类化妆品都是与我无缘的。大嫂给我梳了一下头,头上扎的套皮筋还是旧的。要不是身上有红袄红裤包装,你根本无法看出我是新娘子。
   为了显示气派,雷文国派来两辆迎亲车。接我的是暗红色的“桑塔纳”轿车,拉嫁妆的则是蓝色跃进牌半挂货车。“桑塔纳”的车头前面挂着一个筛子,筛子里贴着一张大红喜字,当他习俗称筛子为“千里眼”。光洁锃亮的车身上扯了叉形花丝边,那丝边五颜六色,装点得轿车喜气十足,傲气十足。蓝跃进车上仅贴了个喜字,与骄傲的“桑塔纳”相比,它土得像只“灰老鸭”,虽然今天它最卖力,也出力最多,但是,却并没有人去欣赏它,只能靠在一边喘粗气。
   那些偎在我周围看热闹的妇女、姑娘、孩子们见车来后,纷纷涌出去围着轿车瞅。这个偏僻而又贫穷的沙塘村,自古以来娶亲嫁女,有钱的用花轿,温饱户用毛驴,穷人家则是让姑娘夹着一个小小的软包袱,步行来婆家或去男家,文革时期有点进步,时兴自行车迎送。当干部的自行车使用得多,在村里官愈大,自行车愈多,一溜十几辆自行车,驮新娘的驮新娘,背嫁妆的背嫁妆,也的确够威风够气派的。一般社员能找到三五辆自行车那就不错了,实在穷的就用平车,用一大趟平车拉嫁妆也够争脸的,虽然,有时一辆平车上只放一个方桌子。沙塘村最红火的一次娶媳妇,也不过是用了两辆手扶拖拉机。现在我第一个让人家——而且是街上人家,用这么漂亮豪华的轿车接走,的确够村人眼红一阵话说一阵子的。妇女们啧啧称赞,同时指着丈夫脑瓜抱怨:“你看人家,你呢?”年轻的姑娘们望着轿车,那羡慕之情让一双双美丽的大眼睛显得更加焦躁不安,谁不想找个阔气富有的如意郎君。
   我们这一带作兴陪嫁。有钱人家在嫁姑娘时为了夸富,大陪特陪。过去大多陪的是大八件、小八件什么的。所为大八件,就是八仙桌、梳妆台、箱子之类大件家俱;小八件则是坐床子、椅子、书桌子等小件日常生活用品。现在可不得了,有的竟陪起彩电、冰箱、VCD、摩托车、高级组合家俱来。你想想,陪这些东西没个万把几万块钱能行吗?我家穷,当然陪不了这么多东西。父母亲省吃俭用,连攒加借,东凑西凑,凑了千把块钱,买了沙发、洗衣机、自行车和一套“外面光”的组合家俱。所谓“外面光”,就是表面看不错,像名贵家俱似的,实际内里质量很差,大多是一般木头和三合板、五合板拼打而成,只是漆得好看罢了。说实在的,父母亲也想给我争面子,也想给自己脸上贴点金,可是,没钱狠不起来,亮不起来。出嫁的姑娘一旦换上婆家送来的新嫁衣后,就不准下地,更不准自己从娘家走到迎亲车上,家乡人认为,那样会把娘家的财气带走,所以,我换过新人装后,必须由大哥背着上那辆红红的迎亲车。
   真的要走了,要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家,离开疼我爱我的老父老母,离开情同手足的兄嫂姐弟,离开耳鬓厮磨的村里小姐妹,离开故乡的山水草木亲戚邻里,不由得,一阵心酸化作汩汩的泪水挂上了我的粉面桃腮。我赶紧偷偷地擦去泪水,绝不能哭,,我不能把痛苦留给亲人,别的姑娘哭嫁,那是一种幸福的哭,虽然是恋恋不舍娘家,但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是一个新的幸福的家庭。而我,父母亲知道,我不爱那个人,却要嫁给那个人。将来到底会怎样,心中并没有数,此刻我若控制不往自己的感情放声大哭,将会不堪收拾。那样,父母及家人会更加伤心的。
   所以,我不能哭!不能!
   从院门到堂屋十八米。
   从堂屋到院门十八米,黄趟泥路,因为积雪的融化,一片泥浆,大哥稳稳地背起我,踏着这十八米长的泥浆路,慢慢地向迎亲车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我知道,他舍不得让我快点离开。我又何曾想离开他那宽厚结实犹如父亲般的脊梁呢?
   大哥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大娘死后,我母亲进门时,大哥才三岁,是我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所以他对我母亲极为尊重,对我更是疼爱。大哥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女儿大学毕业,儿子还在中学读书。别看他其貌不扬,在村里可算得上是才子。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什么前三朝后五代大皇上小皇帝他都知晓,对春联、喜联、挽联,尤为精通,村里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每年春节替村里人写对联能忙好几天。——当然,那都是免费的。有时他还得贴上纸墨。
   大哥为人随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对他都有好感。他嗓门大,这一点很像父亲。和人说话,若是不认识,还以为他同人吵架。小时候,大哥常给我讲故事,像《白字先生》、《斗鬼故事》、《五谷的传说》等。他讲得绘声绘色,让我听起来津津有味,有身临其境感。我那时最喜欢听大哥讲故事,但最怕他讲鬼,一听讲鬼,黑夜不敢走路,天晚不敢进屋,还常做鬼梦,说鬼话。周围村人闲着没事也叫大哥说书给他们听。
   大哥不仅书能说好多,而且识谱,能拉一手好京胡。村里搞文娱节目,哪一次也离不开他。农闲之余,月明风轻,大哥每天晚上总要拉一会京胡,奏几首曲子,那清脆悦耳的曲调在乡间的夜晚传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拉到忘情处,大哥还会唱出声来。村里人都欢喜听大哥拉京胡,唱京剧,院里常常聚一大堆人。我也特别欢喜听大哥自拉自唱《借东风》、《打虎上山》等,大哥的老生戏唱得很棒,并不比谭元寿、童祥麟、浩亮差。——当然,这是我的看法。过去,大哥拉京胡,唱京戏,为我驱走不少烦恼。以后,我还能听到他拉的京胡吗?即使能,那也是很渺茫的事了,因为我不可能常住娘家,大哥也不会跑到高山镇为我唱戏拉胡。
   在嗡嗡的闹喜人丛中,我四处寻找即将别去的家人。今天的离开娘家,意味着明天新的一家开始。从此,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家里生存,这里留下的将永远是我少女的梦。我那知我疼我的可怜的老母亲呢?我那生我养我的倔强的老父亲呢?他们是否因为小女儿的出嫁,正躲在无人知晓的屋拐墙角,偷偷地流着浑浊伤心的泪水。尤其是我那老母亲,这些天来,因为我的离开,她那慈祥的脸上,哪天不是以泪洗面。オジ盖资贾帐歉銮诶偷母盖祝母亲始终是个贤惠的母亲。在他们含辛茹苦的拼搏下,七个孩子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都另起了锅灶另成了家,如今又摊到我出嫁,家里只剩下五哥和小弟没结婚,五哥在部队,小弟在家。
   父母亲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儿女受罪。记得一年冬天,大雪封门,滴水成冰。五哥上学时,因衣单冻得生病。母亲着急,遂跟父亲商量,想给五哥买件棉大衣。当时,家里没钱,母亲就把家中的山芋干装了几麻袋,放在平车上,和老父一起拉上马陵卖。那天寒风如刀子般直往人身上刺,漫天雪花在风中成块成团扑来,两位老人早饭都没吃,拉着车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回到家。五哥的棉大衣买回来了,那是件绿色的军大衣,五哥穿后喜得直蹦。父母亲也给我买了一条绒裤,他们知道没衣服穿的我,天天躺在床上取暖也不是个滋味。
   父母亲从马陵回来,冷倒没冷什么,因为步行拉重车一二十里,又是在雪地行走,所以不觉得冷,可是累倒是真的,饿倒是真的。他们为了省钱买衣,一天在街上热辣汤都没舍得喝一碗。实际上母亲和父亲一样,自己身上也没件好衣服。母亲那件单薄的棉衣,也不知是哪年做的,上面补丁摞补丁,比父亲那件好不到哪里去。平时,有亲邻红白喜事来请,母亲总是借西院姨奶的衣服穿。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老父老母呵,今天我走了,你们在家能过好吗?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小棉袄被人拿走了,老母亲你能不怕冬天的寒冷吗?冷了你又找谁呢?
   别看平时兄妹之间常常为一些繁琐小事吵得鸡犬不宁,为一句半句争得面红耳赤,为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口闹得不可开交,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无论平时“积怨”多深,都会烟消云散。你看四哥,平时就是我的死对头,可是今天,当我看到他推着自行车流着泪在前面压车时,我自然而然地也难过起来。我作妹的也常常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呀!
   有一年,麦收时节,村里大多数人家使用收割机割麦,老父却不同意,目的很明确:省钱。家里十多亩麦子全是一刀一刀割的。因为人多,麦也不愁割,愁的是拉麦子。地干还好拉车,车不打辙;碰到雨天,空车都拉得费力,别说重车了。那天,正遇地烂,车不能进,父亲让我们一捆一捆扛到路边装满车再把车拉到场上。那么多麦个子一个个扛走,的确是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老父年纪大,只能指挥兼做杂碎活,母亲做家务,扛麦子只有四哥、五哥、我和弟弟。弟弟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干活很卖力,不像五哥偷懒。麦子扛到地头,拉车也只能是我们。地到场一里多路,因刚下过雨,路烂,拉时很费力,一上午仅拉三四趟,快到十一点时,几个人又累又饿。我早上起得早,没吃饭,头天晚上又看了一会书,觉也没睡足,再加上一上午的累,所以,五哥、我和小弟商议回家吃饭,休息一下,午后再拉。四哥偏不同意,硬要拉。我们几个不睬他,自顾自休息。サ笔保我倚在麦垛上,两腿伸直,努力想放松一下。四哥一贯欺软怕硬,三哥没成家前,他怕三哥,三哥能揍他。但三哥能吃苦,又有力气,能干的活叫我们干,不能干的活绝不叫我们动手。四哥不行,三哥走后,他便称王称霸,命令我们三个年龄小的,干这干那,干不动他也不帮。有时,他还唆使五哥和小弟打架,他在一旁看热闹。五哥那时很瘦,别看弟弟小,力气不小,抱起五哥腰,用力一甩,五哥就被掼倒了,这时四哥在一旁就大叫:“好!好!”
   我们兄妹三人都不欢喜四哥,经常合起伙来跟他干架。三个人围他一个人打,也很有意思,真像“三英战吕布”——那架式。这一回,四哥又拿出当哥的臭架子,勒令我们去拉麦。无论他怎么喊,我们理也不理。五哥和小弟竟呼噜呼噜装睡。四哥见状非常恼火,伸手拎起一根拉车用的皮带,那皮带头上有两个铁钩,留挂在车上拉车的。他边走边摇着手里皮带,径直来到我跟前,抡起皮带就往我身上抽。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跳了起来,我只穿件薄褂子,哪经得起皮带打。何况他那时二十四五岁,打我这十七八岁无缚鸡之力的妹妹,还不像吹灯草灰那样容易。
   我愤怒地爬起来一边哭喊他的外号“老妈妈嘴你打谁”,一边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就咬,四哥要不是挣得快,肯定能给我咬下一块肉来。五哥小弟也都来帮我,五哥提着鞋底,小弟拿着树棍,一齐打四哥。二哥、三哥正在自家拉麦,看我们这边打得鸡哭鸭喊,赶紧跑来劝架。三哥夺掉四哥手中皮带,二哥喝斥四哥住手,五哥和小弟乘机猛撞哥前胸,四哥“咚咚咚”倒退几步后,仰面朝天跌了个仰巴叉。我心里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嘴里仍不住声地喊:“老妈妈嘴,一辈子也找不到媳妇,到庙里去当和尚!”
   后来,听说四哥被我咬的那块地方,差点发了炎,牙痕很长时间才消失。
   四哥,我知道你不会计较你妹妹的,打掉牙住肚里咽,胳膊肘往里拐,不管怎样,我是你妹妹,你会原谅我吗?头年,我跟他还打了一架。弟弟打牌输我五块钱,我向弟弟要,弟弟耍赖不给。后来我们又继续打,结果我又输给弟弟五元,弟弟反过来又向我要,我也没给,由此发生争吵。我喊来母亲,母亲平时就帮我,现在我马上出嫁,当然更疼我,更帮我,当即训弟弟不懂事。弟弟不买帐,说母亲偏向我,蹦蹦跳跳直奔我来,大有想和我一决雌雄之势。我这个当姐姐的当然也不甘示弱,小小的“老弯腿”,还敢跟姐姐较量,那还不反了天,趁还没到人家去,我得教训教训他!サ艿艹媚盖籽倒他出门时,突然照我身上就是一拳。我非常恼怒,顺手将门前的塑料脸盆拎起来,朝着他就狠狠地砸了过去。砰的一声,脸盆重重地砸到了弟弟的脸上,他鼻子被砸淌血了,这还了得,弟弟连哭加喊发疯似的找我拼命。我吓得撒腿就跑,什么姐姐面子也顾不上要了。母亲又赶紧拦住弟弟,数劝他说,你姐姐马上就出嫁了,你再和她打能像话吗?以后,我看她不让你上她家去玩你咋办?弟弟噘着嘴气乎乎地说,她请我都不去,我永远也不上“菜花蝴蝶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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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描写了一个违心嫁人的女子,在新婚时候的微妙的心里变化,文笔细腻,充满无限的幽怨。作者文字功底老到,情节设置跌宕起伏,细节描写恰到好处,人物心理把握很有分寸。推荐阅读。【编辑:耕天耘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0106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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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耕天耘地        2010-10-05 11:11:17
  小说描写了一个违心嫁人的女子,在新婚时候的微妙的心里变化,文笔细腻,充满无限的幽怨。作者文字功底老到,情节设置跌宕起伏,细节描写恰到好处,人物心理把握很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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