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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老曾


作者:一孔 进士,10981.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87发表时间:2010-10-11 08:40:23
摘要:发小的故事

老曾并不老,比我大两岁,今年三十八。
   可他看起来却不年轻,稀疏而发黄的头发散乱地堆在头上,下面是一张黄黄的脸,表情经常性的凝固,反应迟缓,所以虽然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更像是一对摆设,浑浊而没有什么精神。个儿不高,衣服穿得也不整齐,且都是黑灰色的旧衣服,走路时腰习惯性地向前倾斜,给人造成驼背的错觉。而按照我的了解,他并不是驼背。
   他的老态让我经常想起八十年代初期,那个四川画家画的那幅著名的《父亲》。也许只要再过个十来年,他就可以做画家的模特,当然,如果画同样的内容。
   也闹过笑话,十几年前,我还没有结婚,他也没有。他到我的学校里找我,我们在一起喝酒,一个更年轻的同事进来打招呼,一声大伯喊得我们都挺不自然,这不能怪那个年轻人,换作我,也只能这样认为。
   没想到,今天早上,他又来到了我家,我挺高兴,泡茶递烟,准备午饭,虽然离得并不远,但是竟有十来年未坐在一起。今天刚好是星期日,有个儿时的玩伴在一起侃侃大山原本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玩伴应该是我俩关系的最准确的写照,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离得很近,小时整天混在一起。虽说我比他小两岁,但我们在一个班读书也有四五年,因为我上学早,那时经常留级,到后来我还是他的学长。不过,这不影响他是我的邻居兼同学,或者说他是我真正的发小。
   我的这个发小除了读书不咋的之外,小时候是个强人。况且那时读书不行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全村乃至全乡都没有几个能象样地读书的学生,我能稍微读的多一点(也只读了个师范,现在居然经常受到孩子的调侃,我那捣蛋的孩子经常反击我,你考得是什么大学,我只能说,我没有,我不可能欺骗他说,我还通过什么自学考了本科学历之类,那只是学历,而不是大学教育,不过我家孩子并非因此而瞧不起我,反而稍微有点替我可惜,这倒是我所欣慰的)完全是因为出手本来就不错,另外我有比较开明的父母,两个因素相加者就是我能按照成绩继续读下去,不过如果当时成绩再差一点,上不了师范的话,没准还就能上个大学,不过我很少提及类似的话题,因为我不愿意父母自责。所以,小时候,在玩伴面前,书读得再好不算优点,我只是一班比我大的孩子们的跟屁虫。
   老曾不然,上学的第一天就开始挣钱了。村里每年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口都要贴个关羽、钟馗之类的画像,我们统称为财神菩萨,一张一角钱,自然太贵了,但因为是过年,大家也不计较,只要贴上,紧接着就要给钱的。老曾家的大伯就是专业户。一到农历二十八九,他的大伯就带着他,挨家挨户地贴财神菩萨,我们村子帖完之后还要到别的村子贴,三两天下来总有个几百块钱的收入。大伯在自己的口袋装满之后也会把小部分的钱给他,他也就成了我们当中的富翁。
   贴财神菩萨好像还有个固定的程序,就是一边贴一边唱,唱什么内容,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到我家门口时,一边认真地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看得我很惊讶,这小子真有本事,怎么那么熟练,上课时,老师提问他可是一句不答的。
   记忆中,过年前还有个程序是唱门歌,也是两个人,往门口一站,用一把简易的二胡,一人伴奏,一人唱戏,然后主人拿钱,唱戏的人唱完就走,唱门歌的人收入高许多,应该是贴财神菩萨的几十倍,遗憾的是这笔钱还是被陌生的人挣去了。
   有钱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增强自信心,孩子也是这样,春节时当我们捂着口袋里快要发皱的三块、五块时,老曾可以轻易地掏出三四十块钱了。而且,还有个根本区别是我们的钱过了年之后是要还给父母的,做做样子而已,他的钱则完全属于自己。所以春节前后,他是整个村子里最风光的。于是,当我们小心翼翼地拿出一角二角出来打牌时,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牌,当我们为自己不小心或运气不好而输掉三毛五毛而担心不好交待时,他的脸上总是很放肆地流露出鄙夷的神情,甚至就有两三个玩伴当时就想扁他,他看架势不对,也就乖巧了许多。
   也许是小时做过生意,领略过生意来钱的简易便捷,所以长大之后,别的伙伴大都学手艺,渠道是拜他的一个伯伯为师学泥水瓦匠,他的伯伯是村里唯一的老瓦匠,他却轻易地跳过了,伙同外村里的人跑起了小百货生意。也就是集中批发一些小东小西,然后走南闯北地零售,理论上是可以挣到钱的,据说进价很低,有些货物进的时候是按照重量称过来的,而卖的时候则是按件数算的,可想而知其中的利润。也确实有人因此发财的,每次回来的时候,他也总说某某做这样的事情盖起了楼房怎样,却很少说自己,一再追问,只说只能保个人工工资,生意也不好做,经常躲这个税、那个税在街上乱窜,一天都不安生,兴趣越来越小,可不做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做,反过来学手艺的话又要耽误几年,实在不划算。
   长大之后的我们过年时依然在一起打牌,不过因为都能挣钱了,改成了斗地主、打麻将。开始玩真的,大家一面口上说以玩为主,实际上都比较慎重。他更是如此,一支牌在手里能折腾好一会儿,直到我们奚落他,说他是不是又在考虑这把又输了三个塑料盆、五个塑料水舀时,他才不情愿地抽出某张牌,嘴里还不停地絮叨什么。
   好在他还是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是平顶,兄弟二人共四间,应该是每人两间,用来结婚用的——他的哥哥和他一般大,他家的负担不轻,他的父母也没有什么其他收入,主要靠他们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
   他结婚前到我这儿来过一回,就是我同事喊他大伯的那一次。那时的他早已不再倒腾小百货了,他当时的工作是骑着加重自行车(聪明的他还为自行车加了个马达,不费力气),走村串巷为别人补盆、补桶、修理电饭锅、煤气灶、抽油烟机等等,也就是,只要你家的家用物品出了问题,他都可以解决的,听起来很好,实质上这样的生意并不多。不过他和我说,有一样好处,能拿到现钱,怕赊账是他始终坚持小生意的主要原因。
   那一天,他酒可能喝多了,我上班时,他睡着未醒,据说他一觉睡到了四点多。
   我们喝酒时主要的节目也就是他说我听,我的教书事例自然对他没什么兴趣,在农村做小学教师拿那么一点钱,在内心深处他们是不屑的,这点我能感觉到,一是他们觉着没意思,哪个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整天和孩子打交道,二是也确实挣不到钱。而即便如他,修一个油烟机,就可以值我一个礼拜的收入的。反过来,他的话题倒是偶尔能引起我的兴趣,比如为什么不继续做小百货,比如现在的行当是不是比先前的效果更好一点,比如那一班和我年龄相仿的哥们弟兄现在混得怎样,倒是可以打开他的话匣子,让场面不至太过冷清。
   他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我现在也记得不太清楚了,看来当时我听得并不认真,倒是清晰的碰杯声至今都很响亮。
   后来我连家都不怎么回。和他接触的机会就更少了,只是听母亲说,他找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而且没过多久又险些离婚,因为那个离婚的女人是一个教办主任家的女儿,和他过日子不适应,嫌他脏,不讲究,也挣不到多少钱,长得也不好等等,大有越看越烦的架势,不过还是没离掉,因为老曾运气还不错,时间不长,女人就生了个男孩,有个孩子牵绊着,女人的心也就软了下来,不过在家地位还是挺高,基本上是全天候的打麻将,事情做得很少。
   女人的抉择是正确的,又过了几年,整个村子被征掉了,家家户户都分了相当多的一笔钱,村子的弱智都讨上了老婆,男人在家里的声音大了许多,老曾也盖起了漂亮的两层楼房,相对现代化的装备了一下,怎么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日子安稳了许多。
   他的工作又变了,他现在主要是换煤气,今天他就开着三轮车来的,车厢里堆满了煤气罐,口袋的手机也响个不停,显示着他业务的繁忙。中年男人在一起,三句话一讲,不知不觉地就绕到了钱上,他问我的工资,我直说我现在是靠老婆在养活,因为我一人的工资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以及交讨厌的按揭贷款,剩下的只能靠妻子的,他也说家里也就靠他一人,现在每天大概也只有个一百来块钱。我不信,怎么说都折腾了二十多年了,不至于吧!他就开始和我算帐了,一罐子气只能赚个五块钱,一天正常的只能送个十几罐,很好算的,我只能相信。
   不过,他话锋一转,也有特别的,比如送单位要好一点,一罐子只要充个大半就行了,这样的话利润就高许多,有时能达到三十块钱,和私人不敢这样胡,现在的人鬼精,他回家称,哪有充一罐煤气回家还称的,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那你就找单位。”我说,可找单位也难,刚找个单位没送几罐子,都请人吃了一顿,一人还发一包香烟,半年的利润滚蛋了,还不算,有个领导的老婆还直接告诉他,以后领导家的煤气就不能要钱了,在别的罐子里每罐扣一点就行了,问题是他已经扣了一点,再扣的话就讲不过去啊!可没法子,人家是领导,要吃他的饭。必须坚守两个基本原则,一是他家的不能扣,二是他家的不能收钱。
   坦率地讲,我不太喜欢他的观点。做生意我不懂,我只觉得货真价实就行了,阳光操作才是应该的。可我又不能直接表达我的观点,所以只能勉强地听着。他好像看出我的不自然,淡淡地苦笑,他现在的状况还不如先前修修桶、补补盆,别人又不知道底细,说多少就多少,经常能逮到肥鱼,那个钱来得真叫爽,煤气外面有市价,不好糊弄。估计也做不长了。
   我还是忍不住了,一面违心地吹捧他的精明(他接话更有趣,精、屁精,精得狗屁不值)一面阐述自己的观点,把利润看低一点,信誉好一点,做的量大了,效果是一样的。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一样。你以为某某发财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全是卖假烟的,香烟要是卖真的,还有什么赚头,做生意全是糊弄,规规矩矩做小生意,只能喝西北风。
   我只能装做相信他的话,不过我自己却没话了,沉默。
   话题还是转移了,他问我的近况,我也诉起了苦,按揭贷款的苦,房屋装修的苦,捉襟见肘的苦。我说的也是实话,工薪阶层的幸福指数的确不高,至少我很少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轻松惬意,当然并非完全是经济上的缘故。读书人头脑喜欢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按说他们要好一点,虽说生意不太好,但足以自保,家里还有一点闲钱,老婆也安分了,只要要求不高的话,他还算可以的,他一个孩子,现在上学也不要钱,孩子也小,房子盖得漂亮,日子就这么回事。没想到他又叹气,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啊,房子盖完后,老大生了癌症,找了人跑到南京,竟然看好了,亲兄弟还讲什么钱呢,花了五六万,自己也掏了不少。前两天,七十多岁的老父亲,骑着小自行车鬼使神差地钻到了别人的车肚里,半个脑壳都打开了,又是两万多,只能自己掏,你说人家车子原地不动,他怎么就往车肚里钻呢?
   老人往车肚里钻指定不对,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根本承受不了什么,何况突然而来的变故,而且即便钻的话,也该找个有户头的吧,要知道如果有个人分享这份灾难的话,他的苦难就打折了,偏偏没有,连他自己都意外。
   他的父亲是我们村里的老剃头匠,已经不剃头很多年了,但余威尚在,提到剃头匠,还是首先想到他。据说剃头匠是最大的,因为只有剃头匠才可以摸皇帝的头,这是我很小的时候耳濡目染的经验,遗憾的是我没有成为剃头匠,所以我永远没有机会摸皇帝的头。
   但是剃头匠的确挣不到多少钱,也没有为孩子们储备什么,所以只能被动,他的幸福只在于他曾经摸过全村所有男女老少的头。然后是让与他年龄差距不到三十岁的人记得老曾是个剃头匠,也不对,他的儿子才是老曾,所以充其量只能称他为老老曾。
   老老曾逃过了一劫,小老曾也还是在继续奋斗,生活就像村后的溪水,总是流个不停,没有人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开始流出,又将要流到哪儿。
   但是小老曾显然已经有点累了,就善待父母的问题我原本想指责一下他,这方面,我应该会说得很通透,但是我终于没有说什么,作为发小,我刹那间,感到身上莫名的一股股寒气上涌,甚至突然地谴责自己原本也不是有多么高尚。
   生活其实不是一团麻,生活只是最简单的选择与判断,偏偏做题目的人都觉得自己总是都处在十字路口,所以都没有坚持,也没有轻易选择,在模糊中,我们都丧失了自己的全部或部分。
   老曾做得很好。在他的反反复复的叙述过程中,我终于开始全身心地听他反反复复的讲述,作为同龄人,他的确也应该比我老。这份感觉也终于淡化了我一开始对他很多观点包括很多做法的轻蔑。
   虽然,生活不该是这样。
   老老曾还在坚强地活着,小老曾还在一面厌烦一面焦灼地等待着电话——那是让他送煤气的电话。
   我必须留他吃饭。我对自己说,虽然我一开始就在这样安排,可突然之间,我的这种愿望更加强烈了。他执意不肯,又是这家要煤气,那家要煤气,总是有太多回绝我的理由与实情。
   临了,他告诉我另一个玩伴的消息,三呆子去了阿尔及利亚,待遇实在不错,一年十二万,只要交五千押金,回来就还,去了之后一月一万,三年三十六万,很好的。这个老学长已经准备好了,三年下来,前脚下飞机,后脚就要买辆小轿车,怎么着也要风光一回。他准备也要去,可机会有限,这趟他是赶不上了,不过也打听好了,下一批是去越南,那是他的目标。
   我刚想制止,准备说诸如老婆孩子怎么办的问题,他来劲了,很严肃地告诉我,什么我都打听好了,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比如工伤啊、死亡啊、一次性地能赔偿四十八万,大使馆的公章盖着,还能有假?
   当然不会有假,为四十八万,怎么可能有假,这点我也信。
   我没有留住他,我也希望他只拿三十六万,而不是其他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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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生动而真挚的人物情感文字,我们通过作者缓慢而自然的笔触,看到了一个生活在社会里,经受着许多现实和无奈的小人物,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许多社会的缩影,更是感受到了现实的无情和物质的颓靡,上辈人的艰辛,努力,下辈人的迷茫,有许多值得我们思考的东西!好文章,推荐欣赏!【编辑:释藤】【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01011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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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释藤        2010-10-11 09:14:15
  好文章,欣赏了,问好
随性,自在,希望在文字里感知这个世界......
2 楼        文友:夏冰        2010-10-11 20:10:18
  底蕴足,文字凝练,对老曾的刻画很见功力。那种生活底层的艰辛与不易,十分鲜明,并且唤起人由衷的共鸣与思索。
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文学的路上走。目前致力于文字表达无限可能性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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