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之痛
日前,一个曾邀我合作过大型古装戏曲剧本、且颇有成就的圈内朋友、优秀剧作家卫某某先生英年早逝,有好友发表了一篇纪念文章,在追述了“他一直以农民剧作家身份著称于世的某某,其生活的艰辛是局外人难以体会的。‘农民’与‘剧作家’绝不仅仅是两个含义不同的名词,而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我们一直惊叹他生存能力强,把‘种田’和‘笔耕’,把‘农民’和‘剧作家’那么浑然天成地统一到自己的身上。”文中曾感慨万端地提到,“我们的种种制度把相当数量的碌碌无为之辈放在不恰当的位置,浪费着国家的大量资源,却又把一些青年才俊死死地卡在大门之外,让他们终生抱负难展,老死牖下。某某比起许多更不幸的人要算幸运的。”几句满怀深情的话,击中了我心中最敏感、也最脆弱的那一点,让我顿感欲哭无泪,无话可说。
作为那些“更不幸的人”之一,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1984年,我即因创作了多部戏曲剧本,《夏完淳之死》、《北海之别》、《秋翁遇仙记》、《白玉杯》等,并陆续获奖,而被业界权威从教育战线调至某剧院,为合同工。期间,随团带文化课,创作,写材料,下乡演出打字幕,小心做人,未敢有一丝懈怠。殊未料两年后因直言参与鼓吹成立青年团,而被某些领导视为异端另类而轻易解雇,砸了饭碗。这样,两条进入体制的通道,教育界,戏剧界,统统被堵死。从此,怀揣两张大专毕业证,成了流浪于体制之外的闲人,种地,开小卖部,聊以糊口度日。多年来尽管创作成果累累,并不断获奖,但只能蹦达在文化戏剧战线边缘,打打擦边球,成为当地业界唯一身为农民的舞文弄墨者。
如今垂垂老矣,时过境迁,当然也不会再天真地抱什么幻想,期待谁某人发善心施舍一碗饭吃;也不会愚蠢地巴望天上掉几个馅饼下来,以填充自己的辘辘饥肠。那岂不是朱买臣前妻崔氏盼风冠般痴人说梦?回顾平生,自忖也努力过,奋斗过,好歹也还有不少自认为还算可以的精神产品,未曾白吃了社会多少年的五谷杂粮。虽说清贫,却也吃得香,睡得稳,手摸胸膛,自觉除累及妻孥外,倒也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只是偶尔题及,闲发几句牢骚罢了。仅此而已。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世间事往往如此。身在其内,如手电筒,只能照别处,而照不到自身。即便有困惑,也常常不得要领。而致身其外,有时反倒容易看得分明些。
按照当今二元结构体系,即城市与乡村,是其表面形状;而实际上,则可分外体制内、外。体制内的,即所谓“铁饭碗”之谓也:吃着皇粮,拿着工资,风雨无阻,旱涝保守,另外再享受着医疗、用车、烤火、书报、差旅、保险等种种优厚的补贴;更甭说那些权力加资本结成的春风得意的既得利益者群了;而在体制之外,则仍然免不了时时、处处“吃各人穿自己零花体身”,名义上有这样的“直补”,那样的“优待”,实则如杯水车薪,连人家吃罢肉丢下的汤的汤也嗅不到。当然如老朽这样一把岁数,且民政局长也是熟人,腆颜弄个低保指标也还估计不是太难,可惜如孔乙己般穷愁潦倒仍还想穿个破长衫充充斯文,诚如朋友们所斥,“死要面子活受罪”,又苦无权钱裙带可攀,更苦无“不打脸子甚戏也唱”的能耐,不善变通,又臭又硬,你不落魄谁落魄?你不清贫谁清贫?纵然时时遭遇那些时代宠儿或暴发户们的白眼,也是没法子的事。
时候不早,与其在这儿自说自话,何如象民谚所说,“盖上八幅子被子梦梦”,或许能从梦中抱回个金元宝,也未可知呢。
2010-10-11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