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来一直在读这本安徒生的自传体小说，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自己一半是在过着书中所写的生活，另一半才是自己的现实的幻想。有时下课后走在路上，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的，全都是那些上流社会中的周旋和穿越意大利平原的旅行，让我不禁引起深深地怀念之心。眼下，秋日阳光明媚，充满追忆。我在图书馆里意外发现的这本书中充满了浓烈繁华的十九世纪欧洲风景，仿佛把时间引向了我熟悉的纵深之处。
　　 诚实来说，我被这本书吸引并不在于虚构本身。这个“我”，安东尼奥，他所走过的一切道路都有据可循，显得典型，几乎老式。比如热恋带来的伤痛，持久的好运，一鸣惊人又不断受挫，都已不再新鲜了。甚至他对于那个纨绔子弟伯纳尔多的依赖之心，也是一种软弱者寻求躲避来自现实的危险的方法。让我感叹的还是在于安东尼奥在我记忆中唤起的一份从前的，对浪漫主义生活的向往，而这种气氛对我而言却又显得遥远了……其实这一切都与安徒生个人的经验相关。出身贫寒，童年受到严格的保护和教育，因此保留了天性敏感和傲气，这使得他一直在十九世纪欧洲的文化圈中经历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即便到了中年建立了一些名气后，日子仍然过得不平静。他去过意大利许多次，并且深深爱上当地的文化和人情。写到书里，就是主人公安东尼奥的生活，也是一个现实的诗人所做的飘渺的梦。
　　 我想一个诗人在稿纸上改写自己的人生是情有可原的，尽管有时候这种行为显得非常以自我为中心。这其中存在的不可消解的是：他即保持一种单纯而善良的品质，同时也由于道德意识产生苦闷、压抑，并通过某种孩子似的固执和夸大而流露出巨大的绝望之情来。这种挥之不去灰暗的情绪贯穿他的一生：在安徒生的童话中，往往是孩子，或者姑娘，为了追寻某些渺茫的希望而消耗了生命，要么则是结局晦涩不明。他的同胞丹麦作家德拉戈尔出版的描写安徒生一生的小说《在蓝色中旅行》，我读得很早，以至于细节现在差不多忘光，但整本书悲凉、寒冷的基调仍然让我为之一震。在那本书里，安徒生一直在向前回溯着人生，中间不时被现实所打断，回到他临终的痛苦挣扎和神经质中去。这种戛然而止的时刻甚至延续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去。他在某篇日记中提到自己常常陷入病痛而产生的幻觉中。一次他在戏院，从牙痛的发作中清醒过来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大幕也早已落下。而他只身一人，只觉得黑暗和寒冷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在《即兴诗人》中，安东尼奥也唱过非常“安徒生式”的即兴诗，但更清楚地指出了一点：“我只不过是大平原上出来的穷小子……我在精神上的无限自由，实际上是以依附于人、受人束缚为基础的……一条奔腾的大河，在瀑布群中闪耀过自己的亮光，也被众多的虹彩所掩盖，最后却为不详的蓬蒂内沼泽吞没……”仿佛诗人一直知道自己才华的界限在某处，而不去触碰、小心翼翼地避开它。其实许多具有这种性情的人也投入了一切，在用幻想抵抗现实的战争中，追求转瞬即逝的感性，是他们必须、甚至刻意抓住的唯一灵感。但其中他们所付出的巨大的眼泪和狂喜，哪怕只是属于一个过去的时代，仍然让人为之动容。
　　 但，这本书真正让我记住的原因，是安徒生花了大量的笔墨和热忱，来描述南欧意大利的风光。维苏威火山，大片的葡萄园，阳光下的粉墙，泥土，希腊遗迹……这种不带偏见，朴实，真诚的叙述让我感动不已。那些书中的风景，和着打在纸上的阳光，仿佛是现实和虚构融为一体，共同照耀着书里和书外的人，让我在生活的局促中得以借它延展想象的世界。我感谢安徒生。他的热情是如此强烈而纯粹，我被轻而易举地深深感染，在这个晴朗的秋日下午瞬间体会到一种亲切而又忧愁的感情，那是某种对曾经逝去的时光和白如梦的叹息，对毫不吝啬的赞叹，以及场景与光线超乎寻常的深刻而温暖的记忆……这里他几乎被赋予了一种希腊式的精神：在种种严苛条件的不允许下，精神却达到了轻盈而辽阔的自由。这种核心时代的天真，后人却只能仰慕它的影子……他写到被掩埋的庞贝，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悲剧式的美：
　　 “……一切如旧，仿佛昨天还在这里举行了一场竞赛。可是乐队席上再也没有声音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大自然这个宏伟的舞台，孤零零地散发着生命的气息。绿油油的葡萄园，通向萨勒诺的车水马龙的大路，作为屏障的深蓝色的群山，以及它们用暖色描画的鲜明的轮廓，却是另一个巨大的剧场，庞贝如同一出悲剧的合唱队站在那里，为死神的威力而歌唱……”
　　 最后，尽管关于安东尼奥的整个故事充满生硬的巧合与戏剧化，我仍然喜欢他去见旧恋人的那整整一章。在一个昏暗而破旧的、浮在威尼斯水面上的小阁楼里，他的旧恋人已经失声且衰老了。她的墙上挂着自己年轻时红及罗马的演出肖像，镶着金边，仿佛是自尊心最后的一个居所，安东尼奥吞吞吐吐地说，他纯粹是出于同情和良心才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我很感谢安徒生在这里处理的叙事节奏，几乎没有什么叙旧和悔恨，只是说他们都哭了，并且觉得如释重负。她不想表现得太过脆弱，就打发他走了。第二天他再去找她时，她已经匆匆搬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许多年后，一封信才道出了他们之间埋藏着的误会。
　　 他描写安东尼奥去见她：“门内一片漆黑。圣母像面前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蜡烛芯朦胧的微光，好似一滴血……我们头上的一扇门打开了，一线光明落到我们身上。”
　　 只有短短的几个意象、名词和色彩词，空气却好像已经融化了一般。你知道要做好准备，迎接即将滚落的热泪与修辞。这只是一个诗人的把戏，但他此刻在读者面前就是胜利者。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语言的之中，被其软化与温暖。仿佛是打开一扇门，后面是一个古旧的、光线昏暗的客厅。事实上，语言保存的力量，仍在于深深唤起一种情绪与气氛，混合着想象慰藉着我们。一个两百面前的人奉献的浮华的旧日之梦，仍然用它的热情辐射着我，使我沉醉而不愿醒来。这本书也即将读完了，但我生活在这个被旧梦和诗人们支撑的十月之中，就像在所有难能可贵的幸福简单的时刻一样，还在企图把握流逝的时间，使它在记忆的水面上落下一块深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