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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精品散文】自学,自学,向前进


作者:孟大鸣 秀才,1497.6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10发表时间:2010-10-13 22:11:05

公元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所农村中学给我颁发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红色塑料封面;翻开,手掌大;内芯纸树皮一样,黄得饱经风霜。纸上某某中学的大印,在缺乏知识的年代,颇能自我满足一番。两年后,我进了一家中央级国有特大型企业。这纸红色证书,此时对我只具象征意义。我搜索两年高中教育的成果,语文方面,仅有几首毛泽东的诗词,至于唐诗、宋词了无踪影,更无韩愈、苏东坡们的身影;数学方面,要展开简单的A加B括号平方,也面露难色,惭愧以对。从此,我再也不敢将这纸红色证书示人。小小的毕业证,成了冷咧咧的西北风,令我全身打冷噤。缺少知识滋润的脑袋,温热的脑汁,如岩浆般坚硬,一片铁灰色戈壁。
  
   一种饥渴的力量在燥动。燥动源自社会,源自本人对知识的宗教般崇拜。我常常听到,年少的身体里,发出阵阵饥渴之声。一种精神饥饿。饥饿之声,如沙漠里的风鸣。一日三餐,有上顿没下顿,饥肠辘辘,那种物质饥饿,和我擦肩而过,像偶尔光临的远亲,印象模糊。精神饥渴,令我寝食难安。虽不像肉身的饥饿,危及生命,却时有面对深渊般的危险感、焦虑感。对生命的煎熬。
  
   新华书店来了一批外国名著。托尔斯泰、泰戈尔、果戈里,都是泰斗级的文学巨匠。听到此消息,我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眼睛发胀,眼皮发干。早晨五点,我和万步行去新华书店。我说,我们肯定排一二名。万说,我排第一名。我说不可能。万说谁还会比我们早?我说,我排第一,你排第二。那时已过了霜降,一层雪一样的白霜,把路边的小草压得抬不起头,黑夜还没退去,公路两边各一条白白的直线。我们说话时,口里呼出缕缕气体,黑夜里虽看不见热呼呼的气体离我们远去,但能感受我们身上的那份热量。从厂里到市新华书店,十三公里,只走了一个半小时。
  
   距离新华书店三百多米的街道上,开始走不动了,黑鸦鸦,人挨人,人挤人,全是听说新华书店来了外国名著,来买名著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当时号称全国四大图书市场的长沙黄泥街,做过图书批发生意,听老批发商说,八十年代,印刷厂印书,印钱一样,印刷机一开,一本本图书就如同装进了腰包里的钞票,一个个赚得以为这世界上只剩下钱了。那时布票、粮票渐渐地淡出我们的生活,一书难求,让我产生了到新华书店找个女朋友的幻想。新华书店的未婚女青年,图书一样难求,找遍所有柜台,就两个,都攀了高枝。我们多方打听,一个是宣传部领导的公子,一个是市委领导的公子。这些都是闲话,还是说那天早上的事。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手握铁皮话筒,朝人群高喊:名著全部售完,请大家散去。我们都不肯离去,仿佛在等待奇迹。没到半夜,新华书店从里到外全是人,一群精神饥饿者。四车道的街面,堵得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新华书店请示宣传部,临时决定,连夜售书,以防天亮后,更大的人潮涌来。没想到我和万成了倒数一二名,名著的影子都没见到。我和万像两个精神乞丐,在地上捡一张报纸,垫在屁股下,呆呆地在新华书店门口,一坐两个小时。我们望着满地的纸屑,就像两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对一桌残汤剩水,懊恼。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山西青年》杂志,成了我们无声的老师。当年,《山西青年》杂志,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开办函授教育,取名刊授大学。学生从十七八岁,到七八十岁;从工厂,到田头,进机关,号称没围墙的大学,全民大学。我收到刊授大学的学生手册时,我对自己说:全新的生活,全新的人生,从此开始了。我的心在笑,我的生命在笑,如是世界都在笑。车间有个副主任,平时看了就恶心,远远的发现他的影子就躲开,这时见到他,没躲,还破天荒叫了他一声主任。天空是蔚蓝的,地是宽敞平坦的,我的情绪、我的感觉,除了美好,再也找不到杂质了。
  
   我和万商量,成立一个刊授大学自学小组。我们开始担心没人响应。消息一出,应者如云。响应者还有机关干部。当时,我和万是车间里的倒班工人。两个倒班工人成了自学小组的核心,那份自信,真让我们以为,世界就是我们的。
  
   《山西青年》杂志刊授大学,只辅导,不考试,不发国家承认的文凭。我们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三年自学,第一次接受检验。胜券在握的兴奋,让我们把自学之路,想得十分宽敞,命运之神有意施恩于我。我们是骑自行车去考点的。街道两旁的树枝,手牵手,搭起一片荫凉,一直把我们送进考场;沿途的车鸣,每一声鸣唱,都是在给我们祝贺。我们看重这次考试。考试是目的,也不是目的。有一张国家承认的大学文凭,弥补了少年未进大学校园的遗憾,圆了大学的梦想。这梦想,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三年学得如何,学了多少知识?这次考试是对我们三年自学的检验,也是评价。考试结果,影响我们的自学路,用什么态度,什么姿势走下去。
  
   结果出来了。我的成绩单是:哲学59分,逻辑学55分。60分算合格。我们自学小组十一人,只有一人哲学62分,一人逻辑学65分,其余全部在50分至60分之间。唐和我一样,两门都失之交臂。唐哭了。万走运,哲学62分,但万也呆了,他估计至少八十分。那一刻,是我们自学三年,甚至是我们经历的生命历程中最黑暗的一刻。所有光明,都从我们眼前消失。我们顿感失去了方向。那晚,我们虽然还是按计划集中学习,却没一人翻开书本,薄薄的书页,似有千斤之重;没有一人拧开笔筒,小小的笔筒,沉重得无法托起。我们无声地坐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比我们风雨无阻的三年还漫长。心中失去了梦想的三个小时。
  
   我们的课堂没有老师。我们既是学生,又是老师。那天,轮到唐讲《史记●留候世家》。课文中,有一句:“父去里所,复还。”唐说:父亲到一里路的地方后,返回。我说不对,“所”在这里是概数,不是地方,应是:父亲走了近一里路后,返回。唐说我错,我说唐错。唐好辩论,一辩脸就红,音量高,要和人打架似的。那时,找份辅导资料,像粮票、布票一样金贵。我们手中,一本《山西青年》刊授大学发的《古代汉语》课本和一本《古代汉语讲授纲要》,翻遍这两本书,找不到答案,因此,谁也无法证明自己是对的。我们争论了一个星期。一个“所”字,山一样压在我们心头。一个小小的“所”字,仿佛遇到胜过自己数倍的敌人,不把它攻克,将威胁生命、威胁生存,有一种战胜它的悲壮感;又如陈景润攻克歌德巴赫猜想,登上世界科学高峰般的崇高感。
  
   一个“所”字,把我们自学小组分裂为两个自学小组。唐带着赞成“地方”说的六人另立炉灶,另外五人赞成我的“概数”说。唐一个自学小组,我和万一个自学小组。我们并没有因分裂而停止争论,我们的争论,从明转暗。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长沙五一路新华书店,来了一本《古汉语词典》。听到这消息,有如心仪已久的女生答应和自己约会似的,那兴奋,那激动,像一匹野马在我心里燥动。当时,我正在上晚班。我担心去晚了被别人买走,我要连夜赶往长沙。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仿佛耽搁一分钟,就是耽搁一生。车间值夜班的领导,不准假,我坐在他的值班室不动,不停地说好话,不停地哀求,我还从眼眶里挤出了眼泪。没想到,说着说着,真的流眼泪了。
  
   晨雾湿湿的,带着露水。街道上,急匆匆的行人,三三两两。路灯浑黄浑黄的,懒懒地,无奈地坚守在街道两则。昏睡的路灯,把二米以远的行人,照出一个轮廓。远处沙沙沙的扫把声,从街面上划过。耳朵听到沙沙沙声来自何方,眼睛看时,只见一个女性的轮廓,手握一棒,一下下在路面敲打。沙沙沙的响声跟随我在长沙的街面上行走。沙沙沙的扫帚,扫出了一遍晨曦,东方渐渐地发亮了。
  
   我还在教室门外,就感受到里面欢声、笑声,一把火一样,热腾腾地往外烘。自从唐分裂出去后,我们的教室里第一次有了笑声。唐翻开他新买的《古汉语词典》,憨笑着说,“父去里所”,“所”是概数,你是对的,我错了。我不想用语言再在对错上纠缠,就说,大家鼓掌,庆祝自学小组团圆。唐立即响应,鼓掌。掌声还没响起来,哗啦一声,唐手中的《古汉语词典》掉到我脚旁。我弯腰捡起,看到菲页上一行钢笔草书,“购于长沙”,下面是年月日。比我早一天。
  
   第二次自学考试报名,我们是在截止日报的。第一次自学考试失败的经验,像《愚公移山》的太行、王屋二山,沉重地压着我们。仿佛我们是那挖山不止的愚公,一种遥遥无期的希望。临近考试半个月,我们都把手中的换休条,兑换成假期。我只有十天换休条,最后,把回家看父母的探亲假,透支了五天。我们像现在的高三考生,进行关乎命运的一搏。
  
   考试一天一天地临近,我脑子里徘徊一个阴影。这次不会考砸吧?假如考砸,怎么办?还自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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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就这样完了吗?到底考上了没有呢?没想到那时候学习如此艰难,那种没有书读的痛苦我也深有体会,更能理解精神饥饿的窘迫。不象现在的孩子,有这么好的学习环境也不愿意好好读书。而是让父母在背后赶着撵着去上学,似乎是有多么委屈一样。他们哪里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啊!【编辑:浅水芦苇】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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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浅水芦苇        2010-10-13 22:13:37
  我好想知道最后考试的结果,正读着呢,就完了
因为喜欢,所以快乐!
2 楼        文友:绿蚁        2010-10-14 18:58:07
  考上不考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从文中已得到自己的答案。
绿色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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