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也就是1992年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月望乡还没有小学，我们上课用的是月望中学年久失修的瓦房。
　　 某天早上，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破旧的土坯墙朝北的那道窗户洒进教室，姗姗来迟的老师后面跟着三个穿着绿色军服的小男孩。老师给我们介绍时，说他们是兄弟三个。我没有发现大的两个是双胞胎，却对最小的那个印象深刻，他的头很圆，留着短短的头发，眼睛干净得象初雪消融后的春水。
　　 他就是何伟，那天下课后我壮着胆子去跟他搭话时，心里怯怯的，因为和他干净整洁的衣服比起来，我身上那件打着补丁两三个星期没洗过的衣服让我自惭形秽。
　　 和初识一样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三年级我和他们兄弟大战了十多个回合并弄得很久不说话，现在我们都忘了当时是怎么吵起来的了，偶尔提及的时候只是觉得很好笑。后来是何伟打破的僵局——他趁着我爹去世家境艰难的时候给我送了几本作业本——这并不比其他做好事的同学高明，但却是破冰之举，也宣布了我们的友谊之轮正式起航。
　　 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连起来说也不过是短短的三个词语，实际上那里面的每一天都像万花筒一样，包含着无尽丰富的内容，但我和何伟的接触，除了经常借故到他们家蹭饭之外，较多局限于学校里。四年级我们都是学校仪仗队的小号手，他、张伟和我三人天天混在一起，硬把重得像石头一样的小号端得有模有样、有响声有旋律的，虽然好听与否应该另当别论。五年级的时候，他、张伟和我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三个人，所以走得依然很近，我经常到他们两个人家去蹭饭；他们俩也不时到我家，白天一起去山上摘杨梅，晚上睡家里硬邦邦的木板床。六年级除了五年级的内容，还有就是学习上的竞争，三个人谁也不服谁，总希望考试的时候分数能高过对方。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很多，我和村里的伙伴回家越墙偷葡萄、马路上砸人家玻璃、台球店里把店主的台球席卷而空、隔壁村打石头架；何伟似乎回家帮爸爸妈妈做家务，做完家务找同是教师子女的郭婧、李娟、缪俊超他们几个玩过家家。
　　 小学时候的交往，往往是靠距离取胜的，所以混得非常熟识的，往往座位在自己附近的同学，而何伟、张伟和我建立起友谊，似乎不是因为物理距离，更多的是因为我们一直都是班上学习最好的三个。那时候何伟的父母不太喜欢我们天天混在一起，大概是觉得这样会耽误何伟的学习，似乎这种不喜欢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虽然那时候去他们家难免觉得有些压抑，但还是经常去，因为喜欢和他在一起，而且他们家吃得比我们家好很多，还有很多看不完的书；而且我还经常把何伟拐到我家，因为我知道他并不嫌弃我那穷得只剩四面墙壁的家散发着的牛圈的味道，也不嫌弃我们家没有床垫的木板床不及他们家的舒服。
　　 从五年级的时候开始，我经常从何伟家借书回去看。上五年级的时候已经是1996年了，我活了十多年，除了从表哥家搬来的旧课本和练习册之外，我没有任何课外书，所以第一次去到何伟家的书房看到满房间的书时，我惊讶得说不上话来，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铺天盖地。于是三天两头常去他们家看书，开始看《春天的童话》、《夏天的童话》、《秋天的童话》、《冬天的童话》，看完了一本又是一本，看完了童话看传说，看完了传说看故事，看完了故事看科普……和书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当年最为幸福的时光，这样幸福的时光一直或明或暗地持续着，在我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改变着我的人生。
　　 多年以后，当我回首自己的过去，我觉得若不是认识何伟，若不是他们家那些书给我最初的知识启蒙，我也许永远都只是来自红果寨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日日闯祸的野孩子。所以，在我感激知识改变了我命运的同时，我更加感激年少时与何伟的相识。
　　 初中三年我在56班，何伟在隔壁班，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使我们的交往少了很多很多。那时我每天上课下课回家，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看书，要么待在家里坐着或躺着看，要么去村前小河的堤岸上走着看，要么趁着吃过晚饭的时间在学校阅览室看。那时我很为自己的贫穷自卑，那时我开始暗恋班上的女孩，那时我常常一个人行走在校园里和回家的路上……那时只是偶尔在教室门前的走廊上找何伟说说话，那时很多关于何伟的消息都是阮老师谈论年级考试成绩的时候告诉我的。
　　 高中是回忆中最美好的时候，其中的很多，又都与何伟有关。2000年9月刚到马龙一中的时候，我不认识路，不知道厕所和宿舍楼在外观上有何区别，于是找宿舍的时候抱着铺盖卷冲进了厕所。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让我觉得很无助，在那时，何伟站出来，带我去给校园卡充值，带我去食堂吃饭，那时候觉得心里很温暖，我在日记中写道：“在我无助的时候，幸好还有你陪在身边。”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头，开头的良好也预示着接下来的三年我们少不了有很多感情的故事。
　　 高一的时候我去得太晚，136班的大宿舍已经住满了人，于是被安排到了初三学生的宿舍里住，和他们远远不是一个频道的人，所以除了睡觉时回宿舍，其它课余时间一般都在何伟他们132班的宿舍混。革命的友谊就在一起打饭吃饭、一起洗脸洗衣服的时候建立起来了。有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拿着一本书去楼梯间的走廊灯下看，常常会碰到他，两个人便会心一笑，然后各自看书。
　　 高二的时候，因为文理分科，我和何伟都选了理科，恰好又都被分到了136班，一起进了136的还有小蜜蜂，于是三个人便开始了壮烈的征程。平时在班上制造笑话的故事暂且按下不表，周末的游玩就足以让人兴奋了。那时一到周末，要么一起骑车去郊区的村子历险，要么约上代春燕他们去爬山，偶尔还会去通泉小学打篮球或者去体校的运动场上放风筝。也许身历其实的当事人已经忘记了曾经的很多细节，但是那些洒落在路上的汗水和欢笑，路边的花儿和草都记得，那些几年不见现在已经长成栋梁之才的道旁树也记得。虽然那时李亚峰和何伟的爸妈都责怪我们凑在一起只知道玩，不会相互帮助好好学习。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会内疚一下，但是把内疚忘了之后还是一样四处游山玩水去。
　　 高三的时候何伟突然转学去了曲靖民中，小蜜蜂也随之而去。也许事情的发生经过了很久的酝酿，但是我直到快开学时才从李亚峰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所以觉得很突然。我很想和他们一起去，可是我觉得自己不具备经济条件。于是在马龙一中的最后一年里，我们鸿雁传书，互通有无。
　　 那年，我和小孩搭不上话，我怕大老杨，我不想见到李亚峰，甚至连Baby我都时常觉得不知如何面对。所以高三一年，我都很孤单，我对着大山喊：“山啊，我很孤独！”
　　 大山回答说：“我很孤独！孤独！”
　　 我对着原野喊：“我很孤独！”
　　 原野没有回答。
　　 于是我甚觉落寞，幽怨地对着竹子说：“我很孤独！”
　　 竹子任微风把枝叶摇得窸窸窣窣，我想，要是有巧手的匠人把它做成笛子，不管怎么吹它，它都只有一个声音：“我很孤独！”
　　 那一年，我日复一日地翻看着课本和昔日的信件，消磨残损的光阴和日渐发黄的过去。
　　 那一年，我日复一日地穿行在曾经常去的沈家山，阅读那些曾经见证我们的欢笑的绿水青山。
　　 那一年，我日日夜夜地在大老杨的狂轰滥炸和各种感情的纠结中等待你的鱼雁之书，等待那些隐藏在字句间的温暖。
　　 2004年高考之后，我挣扎来挣扎去，最后却阴差阳错地去了云师大，我没想到在那里等待我的，是更加让人无助的落魄也孤单。于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时常想起水牛山的清风和沈家山的树影，还有马龙一中搭在厕所对面的简易食堂；我也常常想起何伟曾经养在玻璃缸里的小鱼，它们在透明的罐子里待得太久了，身体都变得透明了；我很想回到曾经携手同游的花之都水之国，可是我知道回不去了。我想把心里这些幼稚不成熟的想法说给别人听，但我不知道可以让谁作为听众，因为除了何伟，别人没法懂；可是何伟，我不说他也知道，他也和我一样地在怀念。因为在很多方面，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当我深处困境求助无门的时候，他神差鬼使地打电话问我是否需要钱。
　　 当我身无分文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发愁时，他从武汉给我寄过厚厚的棉衣来。
　　 当我想从师大退学时，何伟说：“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我支持你，真的支持！”
　　 当我在七中复读的学海中苦苦遨游找不到方向，他给我指明了北大的方向。
　　 当我寒假想要找个地方自学却交不起房租时，还是他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当我高考分数出来不知道何去何从时，他帮我分析了很久各地分数线，然后告诉我报中大或者厦大就好了，于是我没有动任何脑子就来到了中大。
　　 ……
　　 在七中复读的那年，冬天很冷，校园里的花花草草都凋零了，只有雪松依然清翠欲滴、格外挺拔。我突然觉得很感动，因为在我人生最寒冷的时候，那些曾经说要一辈子做我朋友的人如花草一般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唯有从没有任何承诺的你，依然如雪松般坚守在我的身边。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006年的9月，云南的秋风已经把曾经碧绿的原野吹得一片金黄，而广东依然热得象火炉一样。我坐在从广州发往珠海的长途汽车上，睡意朦胧间被一个操着粤语的中年男人低沉的嗓音唤醒，我扭头朝窗外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香蕉树，上方悬挂着蔚蓝如洗的天空和大群绵羊状的洁白的云朵。我没想到这个南国之滨的城市会把如此美丽的第一眼奉献给我，心下不由得激动异常。
　　 站在鸡山附近的海堤上眺望海景时，它并没有自己从小梦想的那么漂亮；行走在珠海的大街小巷时，它也不如我在电视里所看到的那样美丽非凡；甚至我还不时怀疑自己多花两年时间来到中大是否值得，但我始终很感谢何伟，因为在这段艰难挣扎的历程中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有天，我在拱北书城逛的时候，听到一首英文歌，翻译过来就是“你是托起我翅膀的风”，我突然想告诉何伟：“你是托起我翅膀的风。”是的，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不会在美丽的珠海游荡，或许是在云南的某个城市做农民工，也或许已经在家里娶妻生子每天为了两顿饭起早贪黑地干农活。
　　 2008年的一天晚上，我在济南的单人宿舍里泪流成行，因为我觉得世界上太多的欺瞒让我不堪忍受。我发短信给小熊猫，说：“我伤心欲绝，快来安慰下我！”
　　 她说：“死一边儿去，我也正烦着呢！”
　　 于是我就死到枕头的另一边去继续去想那些我认识过的人，我突然发现虽然别人都曾对我撒过谎，但何伟却从来没有过。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因为至少我还有何伟。我发短信给他：“突然想到，在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你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对我撒过谎的人。”他憨厚地说了一句：“一是觉得没多少事情需要撒谎，二是也学不会。”
　　 高中天天同吃同住，携手同游的时候，觉得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见到对方。等上了大学，离得远了，才发现人生总是聚少离多，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而且随着岁月变迁，曾经共赏春景的友人零落天涯，再也无缘相见。每念及此，顿觉内心凄惶，不胜悲伤，潸然泪下。但每次与你的短暂相聚，都让我觉得温暖，虽然我们相聚得越来越少了，但是每次交流都会发现我们的思想和观念还是大同小异，就像周跃亮讲合力和分力的关系时那句经典的概括：“殊途同归。”
　　 我常常感慨时光飞逝，曾经那些轻快或沉重、精彩或平淡的生活都已不再，但遇到曾经一起身历其事的人，和他们谈起曾经的故事时，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候一样。因为有这些故人的存在，我可以坦然地告诉自己，过去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他们也知道。很多年之后，当那些朋友都不在身边了，甚至渐渐失去了消息，我觉得很害怕，因为消失的仿佛不仅是故人，还有自己的过去也因为缺乏见证人而显得飘渺而不可靠。所以我觉得幸好还有你在身边，这些年，我所经历的大部分事情，即使你不在场，也大概知道。因为有你在，我觉得想起过去的时候心里踏实能睡觉都不做噩梦。
　　 这些年来，我有惊无险地通过了那条叫作“贫穷”的钢丝绳，又历经辗转来到广州，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乡四处漂泊。出来之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想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却发现爱情总是飘忽不定，让我不知何处是归宿。觉得自己像天空的浮云，因为没有根，所以风一来，就飘散了。身边的人总是来了走，走了来，换了一茬又一茬。不时会想起《许三观卖血记》里那句骂人的话：“你说我是公交车，交了钱就可以上，那你就是免费公厕！”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快沦为公共厕所了，所以那些经过我生命的人，歇歇脚就离开了，不愿意在这里久住。幸好有你一直在身边，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间不错的屋子，可以留得人常住；至于那些来了又走的人，就当是借我的屋檐避雨的人吧，他们的离去，只是因为大雨过后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不是因为我的屋子不够好。
　　 林夕曾写过一篇文章，大意是说一个人有一个相交多年的朋友，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有这么一个人陪在自己的生命里，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可以心息相通，这是人生莫大的福分；坏处就是这样一份容易相信容易值得信赖的友人，会把人变得简单，会让一个人对待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如对待这位友人一样无戒备，所以往往难免受伤。对林夕的说法我深有体会，是的，这些年，因为和你相处得那么顺畅，我傻傻地以为别人也是那么容易建立友情也是那么值得信赖的，但最终往往弄得我和那人都很疲惫，不欢而散。你为我提供了一方让心灵保持单纯的天空，但也正为如此，那些没有知己的人早就通过悲惨遭遇懂得的道理，我到了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还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你说，你很想回家乡，如果能在舒适宜人的曲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你马上就回去了；其实我也想回去，因为在外漂泊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缺乏归宿感也没有太多的安全感，从来没有哪个夜晚像在家里那样睡得踏实，可以赖在被子里一直把温馨的梦做到中午十二点。
　　 记得高二那年你、小蜜蜂和我三个人一起带了旺仔雪饼去沈家山那边靠近高速公路的水库边坐了很久，我唱任贤齐的《哭个痛快》，你们俩说：“这歌是刘德华的吧？”
　　 我说：“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们说：“你唱的时候很有刘德华的神韵。”
　　 于是我们相对哈哈大笑，正含在嘴里的雪饼喷了出来，微末在空气中划出白色的痕迹。
　　 那时我们说，等哪年我们再来这里聚一次，不过谁都不许单身，一定要带着马子同来。从那时到现在又过去七八年了，小蜜蜂和小熊猫已经站在婚姻的门口了，我还在爱情的围城里徘徊，而你在Baby之后就一直做着并不快乐的单身汉。也不知道曾经的约定还有没有实现的可能，如果有，那又会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