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着大半个山坡。阳光早已不像中午那样炎热，很柔和，散发着一种母性的温柔。夕阳透过稀疏的树叶落在石阶上。孟一舟抬起头来看叶缝里的天，晚霞很安静的停在叶子的后面，有一个时刻，孟一舟希望自己永远的这样仰着头看天。
　　 庙里的钟声响了起来，突兀而沉闷，有点不适时宜，终究是敲醒了他。他已经爬了大半个山，再转个这条小道，就可以走进那座庙了。
　　 孟一舟混混沌沌的走进那座躲在树林深处的小庙。他看见和尚衣服的下摆。
　　 孟一舟没有抬头去看和尚的脸，他怕自己在看的那一刹那失去勇气。深深跪下去，轻轻的企求。
　　 师傅，我要出家，留下我吧！
　　 和尚没有说话，庙里只有他一个和尚，他没有收过徒弟，也没有做过别人的徒弟。孟一舟的到来让他有点意外，他不知道该怎样做。
　　 他冷冷的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人，你要留下就留下吧。没有“尘缘未了”一类的话，和尚回转过头去，往庙里面走，继续说，你先住住看，看能不能住的下来，出家的事情，以后再说。
　　 孟一舟就留了下来。
　　 天很快的黑了下来，黑的夜里散发着庙里特有的香木味道，这味道让孟一舟想到了女人。孟一舟觉得这有点滑稽。孟一舟睡在床上，月光从树叶缝中筛了下来，再从窗棱之间流了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光线让孟一舟觉得很难受，孟一舟翻了个身，背对着那光线。床随着他的翻身，“吱呀”的叫了一声。
　　 孟一舟睡不着。
　　 孟一舟的手指在空中凭空的划了一下，那是一个女人的曲线。
　　 做和尚不是看破红尘，而是逃避红尘。
　　 女人叫顾青莲，又叫九岁红，是花满楼的台柱子。《奔月》中她是嫦娥。《醉酒》中她是贵妃。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舞台上的碎步是撩乱男人心扉的毛刷。
　　 孟一舟不喜欢听戏，却会准时的捧她的场。
　　 那时候，孟一舟是乌溪镇里有钱有势的三少。孟家三少是个挥金如土的角儿，一晚上牌桌上的输赢也够穷人吃上一年的，乌溪镇有谁不知。
　　 他和那些富家子弟一起，拿着金银在她的面前争着现殷勤，也只是为了博得九岁红一笑而已。九岁红如果哪一天对某个男人笑了一下继而为他斟满一杯酒，那也是那个公子哥炫耀的资本。
　　 男人有时候在女人面前表现的贱，如同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而这种企求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了去玩弄那个女人。
　　 他摸过一次顾青莲的脚。
　　 那次他花了三百个大洋，博得她一笑，请他独自去醉香楼里喝酒吃包间。
　　 酒意正酣，她翘起自己的脚，碰了他的膝盖。她的眼里似乎将喝下肚子的酒全蓄了进去。
　　 孟一舟忍不住将手捞了下去，取下她绣着牡丹的“三寸金莲”,使尽捏了捏柔若无骨的脚，来回搓揉。孟一舟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他将嘴唇重重的按在那只脚上，这使他多花了一百个大洋。
　　 江南的小巷在乌溪镇里旋转，像一条若隐若现的线连接着家家户户的后门。清晨的细雨眷恋的洗刷着它。女人撑着雨伞走在小巷里。孟一舟认为这个时候是顾青莲出来见那个男人的时候。
　　 因为顾青莲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顾青莲，而不是九岁红，洗尽脸上的粉黛，早早出门，从戏台子后面的杂院里，自己那一小间清雅的房里走出来。
　　 她的那个男人就在小巷的那一头，顾青莲撑的油纸伞低低的，几乎遮掉了自己的脸，天色很早，正街上都没有什么人，小巷里，只有卖油条的挑着担叫喊。那个时候，喜欢她的少爷们应该是上床不久，游走在自己的梦乡里。
　　 男人在自己的门前靠着，看她款款走进。
　　 男人笑，你终于来了。
　　 顾青莲说，怎么！你等过我？这么早你就在等我吗？
　　 男人说，我没有哪一刻不是在等你。男人抱起顾青莲，关上门，吻她，为什么我不能光明正大的和你走在街上呢？
　　 顾青莲爱怜的看着他，你不希望多些钱回去，过个衣食无忧的生活吗？
　　 男人不说话，只是看她。有种东西在他眼里慢慢沁了出来，那是悲哀。
　　 在她是九岁红的时候，她对那些男人媚笑，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她花大把的大洋。褪去九岁红的外衣，她又去用这些钱去企求另一个男人和她的平淡生活。
　　 江南小镇为她妆点着梦想。九岁红是任何一个有钱男人的，而顾青莲只是他的。
　　 舞台的锣鼓依旧敲响，细碎的台步依旧如昔，那些男人依然为她一纵千金。她不甘这样的生活，却知道只有这样下去才会有自己所需要的那种生活。
　　 等下了场，孟家三少正等着她。孟一舟说，我就喜欢你唱的《醉酒》，听得自己都想做回唐明皇。
　　 她说，三少不就是唐明皇嘛，是我们乌溪的唐明皇。
　　 孟一舟说，我就是乌溪的唐明皇，也少了你这样的杨贵妃去陪呀。
　　 她顺手搽了脸上的油彩，三少又在取笑我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上三少。
　　 孟一舟有种从背后一把抱住她的冲动，结果还是忍了过去，只是用扇子拍了一下她的头，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像唐明皇一样什么都不要。
　　 她的手振了一下，在空中停了下来，对着镜子里的三少笑了笑，唐明皇还不是为了自己将杨玉环赐死在马嵬坡了。
　　 孟一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说，只要你愿意，我就娶你......
　　 那一天，他终于知道自己在爱她，而不是和其他人那样只是玩弄一个“九岁红”，不管开始对她是怎样的一个感情，现在他是爱她的，她可以为她放弃一切。
　　 他希望得到的是顾青莲，而不是“九岁红”。
　　 却就在他理解的爱情的那一天，他知道了她早以心有所属。
　　 顾青莲在那个夜里，消失在乌溪镇，和一个男人。后来，乌溪镇里的人都盛传这件事。
　　 那个男人是“九岁红”的表哥，家乡闹了饥荒，投奔“九岁红”的，后来就好上了。顾青莲将自己全部积蓄带上和她的表哥消失在乌溪镇里。孟一舟知道那里面有他给她的很多东西。
　　 孟一舟喜欢上了听戏，她培养了他的爱好，却无声的走了。孟一舟就独自一个人去听戏。他发觉原来戏文里面都是一些凄凄惨惨的东西，他听出了一种凄凉的感觉。
　　 她走了，只留给他一样东西，爱，他对她的爱，在他的心里挥散不去，渐渐转化成一种思念。
　　 回忆在黑夜里消散，渐渐模糊，直到消失不见。窗外东方发白，孟一舟听见老和尚颂经的声音。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世间万物都是空的，包括他的爱情。
　　 他再见她的时候，是一个雨夜。她来找他，衣衫褴褛。雨水顺着发丝向下流淌，划过面颊，钻进领口里。她问他，三少，你还要我吗？还要吗？我跟你，怎么样都可以，哪怕是服侍你的丫头。
　　 孟一舟的心既伤痛又幸喜，还带着半分的疑惑，他想问她，现在的你是“九岁红”还是顾青莲，但还是忍过去了，他不愿她有一丝的伤害。
　　 孟一舟留下了她，许了几千块大洋给了戏班子，让他们不要找她的麻烦。他希望能给她一个安静的生活。
　　 孟家是个大户人家，孟一舟没敢娶她，他觉得时机不成熟。只要留下她，他就有一种满足感。
　　 顾青莲在无事时教他戏，一出出的，将孟一舟“套”在了家中，再也没想出去，反倒让孟家人安心。
　　 顾青莲喜欢独自在院子里唱《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的哀哀怨怨的，戏人合二为一，戏就是她，她也就是戏了，不再分开。
　　 孟一舟很想去问她离开的那一段事情，又不敢去问，怕伤害了他。深爱一个人，爱的让他手足失措。
　　 顾青莲问他，三少，凭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呢？
　　 孟一舟说，不凭什么，对你好，我高兴，我喜欢这样。
　　 她就不再问了，只是深深一叹息，接着就唱一段戏，还是那《惊梦》，唱的凄婉极了。晚风吹来，落花纷飞，她站在其中，漫天的花伴着她唱的曲子起舞。孟一舟呆了过去，他要等着他惊梦，让他仔细的去看看她身边的人。
　　 冬去春来，寒暑易节。顾青莲在孟家待了一年。这一年，孟一舟没有从肉体上霸占她，那种想法虽然有时围绕着他，但他没有行动，他想等到有一天，那个顾青莲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顾青莲却再一次的走了，和自己家里的一个新厨子，一道离开。后来，孟一舟才知道那个厨子就是他所爱的人，进孟家就是为了找她。
　　 这个事情让顾青莲又一次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据说那个男人第一次和“九岁红”走后，“九岁红”带了很多大洋，那男人便一夜富了起来，抽起了大烟。问“九岁红”要钱，不给就打她，“九岁红”才逃了出来，落在了孟家，那男人才醒悟过来，戒了烟瘾，回来找到她，“九岁红”这才跟了去了。
　　 孟一舟再一次陷入一种痛苦，他不明白自己为顾青莲付出了那么多，却没能敌的过那个男人的一点点，只是来找她，她就可以忘记以前的一切，跟他去了。顾青莲既然这个时候还跟他走，为什么当初还来找自己呢？
　　 或许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哥哥，一个是她的爱人，哥哥无论怎样去付出，最终还是哥哥，时间一长就成了蜡烛散发的一点光芒，而爱人无论犯了什么错，终究是爱人，时间一长就化在了女人的血液里，永远分不开了。
　　 孟一舟失落的听着戏文，听《醉酒》，《奔月》，再听《南柯梦》，他将自我放进了戏文，听戏文落泪，替古人担忧，他不想将丢失的自我找回来。
　　 听完《南柯梦》，他仿佛一下子悟出了生命与感情的空虚和无奈。他想了想，径自的走了出来，头也不回的找到了这里。他要彻底放掉那段感情，包括感情所在的这个世界。
　　 但爱情却不是这样说放就放的，那感情仿佛在孟一舟的心底扎了根，抛弃不掉了。
　　 做和尚不能看破红尘，只是可以逃避红尘。
　　 他的剃度在一个烟雨缠绵的日子，山里的一切变的很绿，绿到叫人慌。他对山外看了一眼，闭上眼说，剃吧。
　　 断了根的头发从他眼前飘落，逃避的红尘，断掉的尘缘。他抬头看慈善的佛像，一切变的朦胧不真实起来。依稀听见师傅给了他一个名字，法号了悟。
　　 从此没有了孟一舟。他叫了悟。
　　 头发一剃，脑袋一下子轻了许多。穿上宽松的僧袍，他也的确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孟一舟这样一个人曾经存在过。
　　 每天的生活很平淡也很闲适。天亮，颂经，挑水，煮饭，然后再循环往复。
　　 有一次，他独自一个人去山涧的小潭水中挑水，水悠悠的散发着一种诱惑的清凉。那是一个夏天，孟一舟将担的水放在一边。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山里本来就很少有人来，何况这里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孟一舟忍不住的将衣服脱光，走进了潭水里，潭水的清凉让他忘记了一切，他尽情的清洗着身体，当他的手接触到自己的下身时，似乎猛的一下被什么东西惊醒了一般，潭水很清，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下身，这让他迅速的想到了女人，想到了顾青莲。
　　 他无法忘记男欢女爱的生活。
　　 他迅速的穿好衣服，担着水回了庙里，反复的念“南无阿弥陀佛”。
　　 那一个夜，顾青莲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长长的水袖摔动，像一条蛇在梦中缠绕着他......
　　 了悟在黑的夜里勾勒着他心里的顾青莲的形象。孟一舟的一生都没有完整的得到她，他几乎为她付出了一切，最后因为她而放弃了一切，可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她的身体他没有得到，唯一吻过的是她的那只脚，同样她的心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
　　 了悟开始为他自己的行为而后悔。
　　 了悟一面用佛经麻醉自己，希望自己能忘记自己的红尘往事，一面却在黑的夜里，反复回味着红尘中的一切。那些女人的脸和肉体在他眼前交织，一会模糊，一会清晰，但最清晰还是她。一个让他心痛的女人。
　　 太阳出山，再落下去，山中的日子过的很快，一年一年的过，岁月的计算在山里也变的不再准确。当有一天了悟去担潭水时，注意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子。那个影子已经开始苍老了。了悟仔细看了一看自己的肌肤，他发觉虽然自己忘记了岁月，时间却没有忘记他，他的肌肤开始松弛，他已经不再年轻，再仔细一算，庙门前他刚剃度时种下的大树已经十年了。
　　 那些曾经让他痴迷的红尘故事可真的算是前尘往事了。
　　 一个冬日的清晨，了悟正清扫着庙门的积雪。
　　 山林的台阶上，有两个人踏雪而来，阳光下他们的身影很清晰。是两个男人，好象是父子。
　　 男人对老和尚说，我想把孩子留在山里，给您做个徒弟，要不让他做个伙计也可以，只要给他点饭吃，就行。
　　 老和尚看了看孩子。了悟也看了看那个孩子，孩子很聪慧的样子，很漂亮，看起来似乎有种似曾相识。老和尚说，我们佛门净地以慈善为本，孩子留在这里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我有一疑问想请教施主。
　　 男人说，老师傅请问。
　　 老和尚说，孩子是您的，您为什么不放在自己身边，而要留他在寺里呢？
　　 男人叹了口气说，我有一段感情债要去了结，不能留他在身边了，如果终有一天我还能回来，孩子还是与佛主无缘，我再带他走吧！恳请大师收留他。
　　 又是感情。
　　 老和尚没有再说什么。留下就留下吧。
　　 男人走了。孩子没有送他出山门，孩子的眼神很淡漠，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师傅让了悟为他收拾了一处房。孩子就跟着了悟走，一直到他的房里。
　　 孩子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风尘满面。衣服也早已破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