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机会回到玉门去了，深夜醒来，坐在床头很是苦闷的想，玉门的雪山还在吗？白吗？玉门的街道还在吗？是不是还有闹哄哄的集市？是不是夜晚的灯光如同我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沙枣树的花谢了吗？一丁点的消息都不知道，这一次我成了走得最远的人，无论是拿故乡的人做比较，还是我曾经的同学。终于孤立到只有一个人这样长长的怅惘了。
　　 八九岁的时候我就来到了玉门这个地方，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见城市。下车后我惊惧的是那城市的高楼，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那洁白的云彩、连绵起伏的雪山。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生都走上了什么样的路。后来读到一些言论，我相信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如春笋般见识一种奇观的时候他的这生都将为这种奇观耗尽，以后数年读书写字，再后来离开城市远走他乡，再也没有惦恋的脚步，脚深脚浅的一路踩下去，在自己的人生画布上涂下连自己也出乎意料的水彩。
　　 父亲17岁就离开故乡了，21岁回到故乡结婚，我三四岁的时候为了偿债父亲又走了。
　　 我到城市念书以后他常常带我们到溪河坝去，那里是缓坡与山川，还有高高的废气燃烧的火炬，老远就能听见火焰的不安的咆哮声。有这火焰，我以为城市总是陌生的，有距离的，需要长久的生活才能培育出情感。有了情感的时候玉门却因为石油告罄轰然“坍塌”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一座摧残的城市狼藉得触目惊心。前面的人刚走，后来者就以极其疯狂的破坏方式将城市蚕食成一堆废墟。我还没来得及走上那些废墟留一些片段，不期然也走了。
　　
　　 我想起了父亲的故事：
　　 玉门的城市在那时不算繁华的，但也是没有比较的。
　　 所有的巷子几乎都明朗，在我熟悉这座城市的时候，穿着新衣服，像个街头小痞子把所有的街道转了个遍，我记得三三区水电厂的马路上的枯黄的路灯，也记得遮天的沙枣树怎样的遮盖了路灯的光芒，看见过冬天在暖气管道中睡觉的坏孩子趴在石板上，水里啪啪的摔着明晃晃的折合刀，出着白色的鼻息。闻见谁家的抽油烟机抽出的炸鱼片味，浓得极香。我也清楚的记得我盘上水泥厂的高墙，望见火车冒着汽远远开来。
　　 那时我经常看见收破烂的小贩，拉着牧之的架子车走街串巷，拖着懒懒的调子高喊“收——破烂——”“收——破烂——”
　　 冷清的巷子无人问津，偶尔有人将头从楼上的玻璃窗里探出来，朝下喝一声“啤酒瓶咋收？”这时收破烂的人就冷下步子，取下勒在肩膀上的拉绳仰着头喊：“1毛。”
　　 “一毛五收不收。”
　　 “一毛五不赚钱哈，现在都收一毛。”
　　 楼上的觉得价格就这样了，就会喊收破烂的上去，若是谈不妥，也还有回旋的余地。收破烂的人也不是天天都来，若是一天没有收到多少东西，勉勉强强一毛总还是能收的，若是收了不少，收破烂的人也理直气壮，一句话，能收就收，不收就拉到。我见到的收破烂的几乎都比较含辛，缠绕一阵子总的还是收了，放起车辕抓起衣襟擦一把额头的汗，上楼去扛东西。
　　 他们的衣衫随着四季变化，夏天的衬衣几乎一律敞着赤红的胸膛，要么在衬衫里头穿件红色的T恤。衣服着实不怎么白，后背汗津津的，不是有汗印，就像抹布似的。他们倒不怎么在乎，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皱纹拥挤着上来搭讪。留意看竟然还发现腰间别着大哥大，穿在皮带上，黑色的套子，贼亮。
　　 我们的破烂是一袋子的铁。
　　
　　 2
　　 在有朝阳的早晨我们就出发了，顺着马路一直走下去。
　　 在黑色的沥青路上，总能捡到许许多多的铁片，螺丝钉，这些都是来往的车辆甩下来的。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父亲。他的理由很充分，勤工俭学，我们的生活程度还没有达到要享受的地步。另一个缘由是：父亲以为我们不知道出来做事的含辛，总想让我们知道生活是不幸，只有自己去创造，去劳动，去争取，才能过上好日子，说白了，不好好上学，就只能出来做这样的事情。
　　 父亲是铁了心的，他横着脸说：“等你们18岁以后就把你们赶出去，自己生活。要你们尝尝这滋味，现在条件还行，我们老早就出来打工了，什么苦没有吃过，饿到没有一个馒头，亲戚朋友白眼相看，谁管你，这几年好了，亲戚走的勤了，关系才渐渐的恢复了。那时候就想谁要是供我，我一定考出个大学来，一晃已经过去半辈子了，这辈子都是睁眼瞎，受人嘲叽，你们现在有条件就好好上学，要么就是我这样子一辈子受气。将来你们都有出息了，我们俩即使砸锅卖铁也供你们把大学读完，将来高人一等。”
　　 父亲没有这样少劝说我们，然而我们难以想像。
　　 在路上，父亲的脸一直很严肃，那时候他已经额前光秃了，我们在前面跑，为了一个螺丝钉争抢。他在后面厉声的呵斥。
　　 “慢着，车！”
　　 他每喊一声我们都会立即站下来，回头看他。那时他的额头发亮，我们明显的觉得他老了。
　　
　　 3
　　 收破烂的人一般都是老远来的，住在城市的边缘，我们不懂得如何跟这些小贩周旋，要到何时的价，于是小贩就和父亲谈起来。
　　 那时他们总是会借着口音谈起家乡，并认为老乡。父亲顿时就和蔼了，热情的交谈，请进屋子阔阔而谈，后来的交易自然演变得很轻松。
　　 我虽然喜欢收破烂的人的“自由”，但是很不喜欢他们热烘烘的一身臭汗，还有那降价还价的姿态。一个故乡难道就使他们亲近了？
　　 许多年后我也理解，知道家乡的消息，知道曾生活的土地上的变迁真的是一种幸福，因为：我们都是游子，我们将来还是要回到那片滋润了童年的地方。人生中有许许多多的不可替代，灵魂漂泊得孤独了，总会有一个圣洁的地方可以原宥，可以栖息暂歇疲惫。
　　 父亲送走收破烂的人以后，向我们叙述起他的故事来：
　　 “我刚来到这里时也是收破烂的。”
　　
　　 4
　　 父亲的经历丰富得如同传奇。
　　 他说17岁他偷了他父亲的一条裤子，被父亲发现后暴打一顿，那一次他西上，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在城市里一切都是茫然的，他的落脚，他的生活都与好人有关。
　　 我和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他长舒一口气说：“这辈子你无论是贫是富，堂堂正正的做个好人，这个社会上好人很多——如果我能再遇见他该多好——
　　
　　 5.
　　 父亲说他们在沙漠里打了一架然后就迷失方向了。
　　 父亲打工的地方是一个陌生的黑煤窑，他已经不很清楚的记得那里的名字了。有一个人结了他们所有人的工资后跑了。当时父亲就慌了，二话不说追了上去，在一个边缘的小镇上打过一架拿到钱就拉着一个伙伴逃窜了。他们在烈日当头的沙漠里迷了路，没有丁点的水喝。
　　 那时天色正旺，照得沙石发白，内心的饥渴使他们从心灵上恐惧，由恐惧进而升级到绝望，身边的伙伴开始哭哭啼啼。那么年轻，初闯人世，谁也不愿葬身这沙漠的腹地，死亡的威胁，求生而不能的恐惧使天色更加的灼热起来。父亲是倔脾气，有些暴跳如雷，但还是支撑着走下去。那个同伙哭哭啼啼的拉着父亲的衣服劝父亲不要盲目的浪费力气，不断的用袖子摸着脸抽泣。这一次遭难使他们承受了重量。水还是看不到一滴，人的脚印……嗨，沙漠里又哪来人的脚印，烈日当头。他们先是站着走，后来乏了，就跪着走，他们不敢歇息，深怕一歇息就耗光了所有的体力，再也走不出这片沙漠，他们也不能等，天总会黑，风总会起，为了求生哪怕走到最后的死亡——这都是玩不得己。实在走不动了，蹭破了膝盖，他们就趴着走，边爬边流眼泪，想他们的父亲。那时他们在心里说好，走出来了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死亡。父亲拖着长长的调子望着远方说，我们是在黄昏的时候看见人烟的，背转身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缓缓的从地平线上沉下去了。他们仿佛来自沙漠里的饿狼，他们本想在集市里找些菜叶子西瓜皮充饥、解渴。但那确实是个不丰裕的年代，菜市场的西瓜皮被人捡得干干净净，菜叶子都烂了，他们旁若无人的大嚼大咽，眼里充满了泪水。后来他们去了火车站，那个伙伴坐上回乡的列车，父亲大度的把所有的钱装进了那个伙伴的口袋。说到这些父亲昂起头来了。这些年我总是想到他，最近又是梦到他。看了看一望无垠的地平线，和茫茫的大地。他突然叹口气，不知他是否活着，大概死了吧!我梦见已经去了，夜里我给烧了一包纸钱，当时如果不是他，我说不定早死了。
　　 我把目光移向玉门，看到水电厂巨大的烟囱里的烟气一直弥漫到天上去。当头的太阳，白刺刺的辣。
　　
　　 6
　　 父亲搬在玉门的时候就开始收破烂了，拉着破烂的架子车，沿街走动，拖着长长的调子喊道：收破烂——收破烂——
　　 巷子清冽。
　　 弥漫着香油的味道。
　　 父亲说故乡好，谁问他的时候他就骄傲的告诉人家是家里好。人家问他想不想回去，他就说想。
　　
　　 7
　　 城市坍塌了，一片狼藉，我难以想清楚，曾经人活过的。人们何以将这片城市破坏得这样彻底，难道他们就没有一点点的感情，甚至他们不愿意留下一点炫耀的证据。
　　 父亲却再也回不到故乡去了，他有了生活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就在这座年轻的城市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8岁我来到了这里，一生活就是数年，如今故乡不在了，我只好再去远方。后来我总想，等我回去了，就美美的将城市走一遍，拍下每一个角落，坐在溪河坝的河口上打字写小说，好好的哭一场，为我的玉门祭奠。而今，我不够老，那注定是一座无法恢复的残骸，我又何必强求抱怨，收拾行李上路，走了就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