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杂文】繁华落尽时那一抹苍凉的爱情手势
(一)爱个男人还不如养条狗
1943年11月的南京,一丝风儿都没有,太阳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敷衍的瞥出几丝微弱的阳光,一个清瘦的男子搬过一把藤椅,在院子草地上躺着,他百无聊赖的随手翻看着苏青寄来的《天地月刊》杂志,翻到一篇《封锁》,作者张爱玲,他才看了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
这个男子,名叫胡兰成。
胡兰成,浙江嵊县人,生于1906年,父亲是茶栈的伙计,母亲是目不识丁的农妇,自幼因家境贫寒,12岁被过继给邻村俞姓人家做义子,嫡妻唐玉风因低热无钱医治,死后也无钱安葬,胡兰成从养母处半闹半抢70大洋才买得一棺柩,一岁的女儿也因无力请乳母而活活饿死。胡兰成当过中、小学老师、邮政生,屡次因男女问题和口无遮拦得罪上司而被开除,后因在《柳州日报》上发表文章,鼓吹两广与中央分裂,深得汪精卫系和日本帝国主义刊物的青睐,并以一篇卖国社论《战难,和亦不易》受到汪精卫妻陈璧君赏识,被提升为《中华日报》总主笔。1940年汪记伪政府成立,胡兰成任汪伪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法制局长、《大楚报》主笔。一年后被免职,1942年被任命为行政院法制局长,后与汪精卫再生罅隙,法制局被撤消,时任经济委员会特派委员的虚职。
胡兰成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是何人?
苏青回信说是女子。随后《天地月刊》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还登有她的照片。
此后,胡兰成被汪精卫下令逮捕。1944年1月24日(旧历除夕)被释放,2月1日,胡兰成回到上海,他又向苏青问起张爱玲,苏青说张爱玲不见人的。胡兰成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苏青迟疑了一会儿才给。
2月2日,胡兰成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因胡兰成不带名片(他十五岁时师从海宁周承德先生学书法),不知是故意卖弄,还是无意为之,他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却没曾想到,那龙飞凤舞的毛笔字立刻赢得了张爱玲的好感。又隔一日,张爱玲给胡兰成打来电话,说来看他。胡兰成在上海的家是大西路美丽园,离张爱玲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就到了。
胡兰成见了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他所想的全然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说她是个女学生,却连女学生的成熟都没有。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胡兰成《今生今世》)
这一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
张爱玲当时已经以《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向文坛宣布了一颗夺目新星的来临,又以《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等作品,奠定了她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地位,就在她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恋爱了,而且爱得一塌糊涂,胡兰成成为涉世未深的张爱玲命中注定躲不开的一场劫难。
胡兰成20岁成家,此时已娶妻三次,情感经历已是异常丰富,加之与上海滩许多名媛贵妇皆有一手,风月场上也多有轶闻,所以很善于与女性相处,也可以说胡兰成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看准女性心思,所以初识张爱玲,他就一眼洞穿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故作成熟的神情,明白她只不过是一个在笔下的黑白世界里孤单玩着纸上爱情游戏、且不喜与人交往的小女生。这场相识,注定了胡兰成从此成为走进张爱玲闺房世界的第一个男人。
胡兰成虽然很得意与张爱玲的相恋,却少曾想到要与张爱玲结婚,直到胡兰成的第三任妻子英娣不满丈夫与张爱玲的交往,提出离婚,同年8月,胡兰成才和张爱玲正式结为夫妇,两人没有举行仪式,只写了一纸婚书,“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前两句是张爱玲书写,后两句是胡兰成书写,还有张爱玲唯一好友炎樱的媒证。
张爱玲和胡兰成虽然结了婚,却像是没有结过婚一样,胡兰成在美丽园家里张爱玲只去过几次,也只住过一晚。应酬场面上,两人只一次同去过邵洵美家里。还有一晚,张爱玲闲来无事,难得出去走走,就到好友苏青家里串门(两人是文学上的好友,一直互相欣赏),一进门,却发现自己的丈夫端坐在人家家里,张爱玲不知是妒忌,还是委屈,与苏青的友情从此冷淡了许多。
张爱玲喜欢在房门外悄悄窥看胡兰成。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但就是这样“窥看的喜悦”亦不长久。同年十一月,胡兰成在南京创办月刊《苦竹》,又与沈启无、关永吉等人到汉口接收《大楚报》,与汉阳医院护士周训德相识,次年春天恋爱并同居。
前番与张爱玲初识时,胡兰成也是要了张爱玲登在《天地月刊》的那张照片,张爱玲还在照片背后题了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此番与周训德恋爱,他也拿周训德赠送的照片要她题字,小周就题了隋乐府诗。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胡兰成后来在《武汉记》里详细记载了与周训德恋爱的过程,
"我说:“训德,日后你嫁给我。”小周道:“不。”问有什么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岁。”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我当时听了也憬然,不即拿话来辩解。但怎样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时见喜事人家大红帖子上多写“天作之合”,原来男女相悦与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绍兴戏《渔樵会》里完颜丞相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人家说刻骨相思,我们却天天在一起,亦一时不见就我寻她,她寻我。但又做得来不过是淘气,连不像个郑重的样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爱,费千斤之力,若被拒绝,即刻破裂,我们没有那样。两人在房里说话,我忽又要她说爱我,她道:“不。”我必要地说,她就嘴巴闭得紧紧的,但亦到底强我不过,只得说“爱”。随又两人对面安稳舒齐的坐好,我道:“一言为定,你既说过是爱我的了。”她掠掠头发,说道:“假的。”我拿她无奈,但亦不以为意。"
8月15日,日本投降,胡兰成怂恿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十三天后失败。九月初,胡兰成逃往南京,稍后又离开南京到上海,在张爱玲处住一宿,胡兰成与张爱玲话别(其实与前几日在武汉与周训德的话别大同小异),“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爱玲不知情变,答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9月30日,胡兰成改名张嘉仪,开始逃亡隐匿之旅,先到浙江诸暨,12月又出发去温州丽水,与范秀美相识并同居。故有人称“别人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是到什么地方爱上什么人。”就是在逃亡途中也不忘如此,誓有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诗情落到实处的豪情与壮志,偏偏正因为如此,胡兰成的同僚皆难逃法网,唯他一人,躲在小女人的裙子底下得以残存性命。
1946年2月,张爱玲千里寻夫来到温州,胡兰成却颇为不快,粗言相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此时的张爱玲对胡兰成仍深情款款,她对胡兰成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就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着宝珠在放光。”胡兰成无言以对。
爱玲在公园旁一家旅馆住了20多天,胡兰成只白天去陪她,不肯在旅馆里过夜,有时范秀美也同去。张爱玲并不怀疑范秀美与胡兰成的关系,一日在旅馆里,胡兰成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待范秀美来了,胡兰成一见她就说身上不舒服。范秀美一阵嘘寒问暖,张爱玲的脸上才有了几分惆怅的神情。
张爱玲爱画画,她小说里的插图多为自己信手的涂鸦,在温州闲来无事时就给范秀美画像,胡兰成在一边看着,见她勾了脸庞,画了眉眼,正要赞扬她的神来之笔,张爱玲却忽然停笔不画了。范秀美走后,张爱玲对胡兰成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一个惊世才女,因为遇人不淑,竟是爱得这般委屈。
张爱玲的作品里弥漫着浓厚的悲剧色彩,她的文字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沧桑美,这些都让人误以为她本人性格冷漠怪异。但实际上,她在生活中对胡兰成一直百依百顺的,胡兰成还曾经为此惴惴不安,跟张爱玲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
但这次张爱玲是下决心要跟胡兰成摊牌的,她以一种最后的决心,提出要胡兰成选择,到底是要周训德,还是要她。而且第一次做了这样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胡兰成却不肯表态,只说世景荒荒,与小周有没有见面之日都未可知,让张爱玲不要再问。他说他从不曾想到过拿张爱玲来跟谁比较。他小时候在娘舅家,父亲从三界镇弯带着金橘来看他,分给娘舅家的小孩,惟他无份。后来跟父亲上楼,父亲却取出一只红艳艳的大福橘。他用这个来比方他待爱玲。
张爱玲叹气说,“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离开温州的前一晚,去了胡兰成与范秀美的住处。范秀美对胡兰成说,“张小姐若来,此地邻舍会把我如何想法,惟有这点要请你顾我的体面。”所以只与邻舍说张爱玲是胡兰成的妹妹。好端端的妻子变成了妹妹,胡兰成却并不给张爱玲任何解释,也不觉得怎么抱歉,他后来在书中写道,因为他待爱玲,如对他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
六十二年前的那天夜晚,在那柴间一样的房里,一盏灯光如豆,摇曳着像谜一样未知的心事,胡兰成坐在床上,张爱玲与范秀美各端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张爱玲婆娑的眼光流连于这房里的每一处、每一物,流连于自己的丈夫和另一名女子,直到夜深,还不舍得走。
第二天,张爱玲乘船回上海,数日后给胡兰成来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撑伞在船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随信还寄来钱物。
年底,胡兰成回过一次上海,待同行的斯君与胡兰成侄女青芸走后,胡兰成就责备张爱玲不会招待亲友,连午饭都不留。爱玲听了很难受,爱玲说道,“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但我亦不以为有哪桩事是错了。”这是张爱玲第一次与胡兰成顶嘴。
晚饭后两人并膝坐在灯下,胡兰成把与秀美的事也据实告诉张爱玲,爱玲听了已经说不出话来。胡兰成又问《武汉记》的稿可曾看了,爱玲答道,“看不下去。”《武汉记》里写的尽是胡兰成与周训德恋爱的场景,张爱玲看不下去原本在情理之中,但胡兰成的自私是入了骨的,他从不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问题,张爱玲的不听话竟让胡兰成很不高兴,“凡我所做的及所写的,都为的从爱玲受记,像唐僧取经,一一向观音菩萨报销,可是她竟不看,这样可恶,当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骇怒道,‘啊!’”是夜两人别寝。
第二天天还未亮,胡兰成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张爱玲从被窝里伸手抱住丈夫,只叫了一声“兰成!”,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眼泪让胡兰成心里很震动,但他仍然不懂这眼泪的意义与分量,到了晌午,胡兰成就到外滩坐船径直往温州去了。
胡兰成并不曾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
次年五月,胡兰成给张爱玲来信报了平安,说与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在温州大约可以站得住脚了等等。
六月十日张爱玲回信,与胡兰成诀别。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兰成这才想起一年半前张爱玲来温州,两人在小巷里走,她要他选择她或小周,而他不肯。这才想起她一个从不牵愁惹恨的女子,竟曾几次为他悲不自胜、涕泣欲绝……
信里张爱玲还附了三十万元给胡兰成,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不了情》与《太太万岁》稿费,胡兰成出逃将近两年,都是张爱玲寄钱来,最后一次诀别她依然如此。
有人说,张爱玲看上胡兰成,是因为他汪伪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身份,就像现在的“傍大款”,其实,这是对张爱玲的亵渎和误读。且不说张、胡相识时,胡兰成已被撤职,只是个刚释放出来的囚徒,只论胡兰成的为人,因从小家境贫寒,他一直节省用度,他在《武汉记》中的坦言可窥一斑,“我没有帮小周做过一桩什么事,财物更谈不到,连送她一块手帕,我亦店头看了想过几天才决定,因我不轻易送东西,而她亦总不肯要人的。”但胡兰成对周训德,已算大方,毕竟在逃亡之前,送了一些银两够,她两年的用度。但对张爱玲,胡兰成却从来不曾如此,胡兰成说,“爱玲的书销路很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了一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新裁,做得来很宽大。”所以收受张爱玲的钱物,他一直心安理得。
才女情感历程,历来是好视点,好材料,再加之小寒笔力,又一篇豪华的言情作品问世就不意外了。但遗憾的是,药是坚定的反苦情之人,一向崇尚简单快乐透明爽朗的爱情。但不同角度,不同心境,好作品,总会引人驻目动心。
问好小寒。恭喜又一长篇力作横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