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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出走


作者:江苏黄云峰 探花,18807.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50发表时间:2010-10-21 08:54:15

我十岁才有幸上小学一年级。刚上学时,整天逃学。同学们都那么小,我一个人又高又大,在班里实在丑,当然蹲不住。母亲经常找我,逼我,喊我,说我,送我上学。父亲倒是让我。不过,他不是娇惯我,也不是纵容我,实则是看不起我。他认为女孩上学没有用,早晚是人家人,白替人家培养,不如留在家里多做些农活,多拾点干草,多挖点野菜,多拣点庄稼才是正事儿。
  
   我家人口多,同父异母姐弟十个,我排行第九。大姐、二姐、三姐已出嫁;大哥、二哥也娶妻生子,另起炉灶;三哥等着订亲;四哥忙着对象;五哥、我和小弟上学。父母都是农民,家里除种点地,别的没什么收入,生活相当拮据。所以,老父亲成天眉头拧成疙瘩,见到我们三个上学的就唠叨:“上也没用,还不如一个个都下来干活。你看人家的孩子,叫上学也不上,我家倒好,叫谁下来干活谁不下来,都是懒种!”
  
   上到四年级,正当我对学校、对学习、对同学感兴趣的时候,父亲却把我从学校里拉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我人生当中最宝贵的求学时光。
  
   老父重男轻女。三个吃闲饭的,拉下来的只有我这个“小丫”。五哥和小弟很幸运,仍在学校读书。我真怨恨上帝,我也真想找上帝算账!为何让我是个丫头而不是个小子?又为何让我托生在一个贫困的人家,让我连学都上不起?我也真抱怨父母,既然养不活我,又为何生我,还不如小时把我送给人家,说不定我在人家能上学,能有新衣服穿。
  
   应该上学的,我却不能上学。
  
   每当看到同龄的小伙伴背着书包,又蹦又跳,有说有笑,像鸟儿一样飞向学校时,我幼小稚嫩的脸上不由自主的就滚下串串泪珠。我不敢哭,也不能哭。我常常梦见自己背着妈妈缝制的新书包去上学,梦见自己拿着新书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梦见自己穿着花衣服和同学们一起做游戏……可是,醒来后才知道那是南柯之梦呵。也是从那时起,我小小的年纪便知道了什么是愁,什么是忧;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品尝到了生活的艰涩,人生的不易。
  
   辍学之后,我一边帮着家里干农活,一边偷着看书。因为当时只上到小学四年级,看得懂的只是一些童话故事和神话传说,有不认识的字还得问别人。渐渐的,识字多了,眼界也开扩了,就开始看起长篇小说。记得最初读的是《水浒》,后来又读《说岳全传》、《三侠五义》,再后来就能读《红楼梦》了。那时我特别喜欢看古典白话小说,甚至喜欢到入迷成痴的地步。书中主人公悲,我就珠泪啪嗒;喜,我就放声大笑。有时呆想,书中写的能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情节为何那样逼真,人物那样栩栩如生?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觉得作家真了不起。我若是能当上作家,那该多好啊!可惜,狠心的父亲偏偏断了我的上学路,使我枉有“一帘幽梦”。
  
   在家里,最让我头痛的是有阵子帮哥嫂带孩子。那时侄儿、侄女一大群。大的五六岁,不懂事;小的刚伊呀学语,不知事。我抱小的,哄大的,从朝霞微露到繁星满天,几乎没什么闲空。我本不是哄孩子的料,再加上头脑里想的全是书,所以,侄儿、侄女们这个哭,那个喊,这个跌破了头,那个擦破了脸,待哥嫂回来后,他们一个个哭丧着小脸去告状。我当然少不了挨哥嫂们一次次地训斥。越训斥,我越不问事。好在这些侄儿、侄女们福大命大造化大,不然,凭我当姑的这样带法,小命早该夭折了。
  
   那年秋天,家里又给我增加一份“工作”:做饭。一天上午,我边烧锅边看《水浒全传》。这本书是我从同学家里说了多少好话跑了多少路才借来的,借阅的时间只有一天一夜,我当然得抓紧看。再说,这本书也太吸引人。当时我正看到李逵寿张县坐衙一节。黑旋风李逵是个粗鲁汉子,粗得有点可笑。审案也离奇古怪。他逼着两个牢子假装告状。一个说被对方骂,一个说被对方打,结果李逵让打人者走,让被打者枷在衙门前示众。原因是被打的人软弱,不敢反抗,不敢反抗就该受罪。李逵这样审案法及他穿着绿补服,蹬着白底皂靴,一举一动的怪模样真笑死人。
  
   我正看得入迷时,父亲从外面干活回来了。父亲每次回家时都有动静:一是响亮的咳嗽,二是大声地吆喝鸡狗。父亲的嗓门很大很高很洪亮,要是去唱个“铡美案”什么的,准不比方荣翔差到哪里去。
  
   我因迷上了“黑旋风”李逵,铁锅却被冷到了一边。我也不问锅底下火旺不旺,死一把活一把地往灶膛里只顾塞草。铁锅当然也不买我的账,你不是迷李逵吗?我就“迷胡”你!于是乎,锅底下鼓出滚滚浓烟,那烟时浓时淡,时白时黑,时卷时翔,或成团,或成股,塞满锅屋后,又冲向院内,搅得屋里院外乌烟瘴气。我当然也被烟熏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用袖子一抹,满脸“李逵胡”,真的又成了“菜花蝴蝶嘴”。不过,我不在乎,仍然看书。
  
   父亲见我这个样子,非常恼火,连珠炮地骂了起来——他本来就好骂人,而且脾气暴躁,属干柴火的,一点就着——他顺手摸起一把扫帚,直奔我来:“孬种!你这丫头可真是孬种!不好好烧锅竟看什么书,我让你看,我让你看!”扫帚啪啪地落在我头上,我吓得赶紧从锅灶边爬起,“李逵”被丢在地上也顾它不得了,君子还得“顾本”,为躲避老父的扫帚,我只能“抱头鼠蹿”。
  
   父亲骂着,追着,恨不得抓住我一把掐死,好在我的小腿跑得快,他追不上,眼睁睁看着我跑出家门,气得他大声吆喝四哥快追。我回头一看,四哥朝我狂奔,心里慌了,毕竟,我不是四哥的对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眼看要被四哥追上,只见路边闪出一望无际的玉米地,这些玉米都有一人多高,我往里一钻,三绕两转,便把四哥抛到九霄云外。四哥找不到我,只得回家交差。可以断定,他非让老父骂个狗血喷头不可!
  
   在茫茫的玉米“青纱帐”里,我并不害怕,只知道往前跑,跑得离家越远越好。
  
   出了玉米地,便是一条河。河面虽宽,但水少,天也不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穿着拖鞋就淌水过河。河里的淤泥糊了我一腿,我也顾不上,只要拖鞋不掉在泥里就行。
  
   过了河,又狂奔了一阵,便上了205国道。这条路我很熟悉,小时上三姐家,必经这条路。今天,我不能上三姐家,因为老父能找到,一旦找到,不被打死才怪呢。对,上马陵去。听人说,马陵在西边,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不如去看看。
  
   从家乡到马陵有二三十里路,我沿着205国道时走,时跑,累了就歇一会再走。拖鞋实在是不架事,老是不跟脚。不是我想穿拖鞋,实在是无鞋可穿。就是这拖鞋还是哥哥穿坏的泡沫凉鞋剪成的。那时,很少看过汽车,所以见汽车来了非常害怕,老远就躲到路边,等汽车过去很远才敢走到路上。一边走,还得一边回头看,总觉着老父和四哥手提扫帚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
  
   我跑跑走走,歇歇停停,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马陵东边的陵河大桥。我第一次看到陵河大桥,那桥真宽真高,比我们村的小桥不知大多少倍。桥下的水潺潺地流着,不用看,就知道那水很深很深。桥上大小汽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骑自行车的更是络绎不绝,我真耽心,如果车开歪了怎么办?桥不堪负重塌了怎么办?我不想死,所以抖抖缩缩,提心吊胆地扶着桥栏杆一步一步往前挪。好不容易过了桥,进入市区,高大的楼房让我瞠目结舌。街上更是热闹非凡:百货公司,商品琳琅满目,店内人头济济。他们买这买那,就是没人买一样东西——那怕是一分钱的东西给我。也没人望我一眼,好像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饭店里也是宾客满座,他们猜拳行令,吞肉食鱼,无不兴高采烈,可惜没有一人能光顾饥肠辘辘的我。商店里,衣服各种各样,颜色绚丽多彩,却没有一件能给我穿。书店里的书,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大人看的书,有小孩看的画,可恨我身无分文,无法购买我所喜欢的书……看看这个店,逛逛那条街,我喜欢的东西太多,可惜这些东西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没钱。
  
   看,还不如不看,因为越看越气。为什么我就没钱,我要有钱,不就能上学了吗?不就能买花衣服穿了吗?
  
   转了一圈,算是饱了眼福,人却累了。我找了一处水泥凉台,半躺半坐在那儿休息。我希望有谁来把我捡走,就像哪个外国童话里那样,某个国王的宝贝女儿丢了,而这个公主殿下又恰巧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一群大臣错把我请了去,当一回老国王的掌上明珠。但是等了半天,仍无人过问。肚子开始抗议,说我大半天了,还不问它事。的确也是,早上饭没烧好,就被一顿扫帚赶走,至今水米未沾能不饿吗?
  
   反正也回不了家,索兴饿着肚子睡一会。
  
   那天天气很热,我找了一个遮阳而又僻静的地方躺了下来,不一会,便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我梦见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端来香喷喷的米饭和肥得流油的肉,让我吃,还端来一碗红糖茶让我喝。我当时渴得正厉害,端起母亲递过来的碗就喝,茶还没喝到嘴,却被突然追来的四哥撞泼了,我又哭又吵,竟闹醒了。睁开惺忪的眼一看,哪来什么床,更没有红糖茶,有的只是挺硬的水泥凉台。
  
   此时,太阳已经西挂,我口渴得很,便四处找水喝。可是,马陵之大,我上何处找水呢?谁又认识我这个乡间的小野丫?
  
   我在街上毫无目标地转着,转着。
  
   突然,我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青年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手里提个包,坐在街旁。看样子是个乡下人。我本身是乡下女孩,找找乡下人问问能靠近些,城里人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所以,我轻易不问城里人,生怕这些“街滑子”不睬或骗人。
  
   “大姐姐,我渴了,请问哪里有水喝?”我走到那女子跟前,像乞丐一样颤着声问。
  
   “对面饭店里有。”那位大姐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小饭店。我谢过她,便向对面走。她又叫住我:“小妹妹,生水不能喝,喝了会有病的,我给你一个苹果吃解解渴吧。”说着,顺手从提包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苹果递给我。
  
   我想不要,可不挣气的肚子咕咕直叫,手便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虽说长了十几岁了,苹果却很少吃过。我家人口多,吃饭都紧巴巴的,哪还有闲钱买苹果?我能认识苹果就相当不错了。我敢说小弟见了这圆鼓鼓的苹果,准不知是啥物,说不定他会猜成青萝卜。
  
   我双手接过苹果,用感激的眼光望了一眼那位好心的大姐,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就大口地吞吃起来。苹果连擦都未擦,别说洗了,吃过后,我还不知苹果是甜的还是香的。我真后悔,这样性急,连苹果的滋味都没品出来?真是“食而不知其味”了。
  
   那位大姐看我吃得如此“狼吞虎咽”,笑了笑,又问我还吃不,我当然不好意思说还吃。大半天茶水没进,还走了这么多路,一个小小的苹果能顶什么用?你要是想给我吃,就只管拿来是了,何必再问呢?
  
   这位大姐与我攀谈起来。她问我是哪里人,为何一个人出来,大人呢?等等。我不愿把真实地址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说我为什么跑出来,只说我是从家里跑出来转转玩的。
  
   她似乎对我很关心,并说她在家受气,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我想,她这么大的人怎么会在家受气呢?也许是因为婚姻问题吧,因为我们家乡就有姑娘抗婚或和男友私奔离家出走的。既然我们都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并且都不愿回家了,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心心相印”的感觉。
  
   这位大姐穿一身海军蓝衣服,短发,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人不太漂亮,但也不丑,只是皮肤有点黝黑,看上去,似乎很老实,善良。她叫我跟她走,我很乐意。
  
   她带着我又穿过陵河上的大铁桥。听她说,这是铁路大桥,主要是走火车的。我也是头一次走过这种大铁桥,心里特别害怕。我想这薄薄的铁皮,能撑得住火车的重量吗?火车喘出的粗气会不会把过桥的人吹到河里去?
  
   这位大姐看我害怕,便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并嘱咐我别往桥下看。因为桥离水面高,愈看愈吓人。我索性豁出去了,家都不能回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过了铁桥,来到河东岸边。岸边柳木成林,鸟语花香。我们在树荫浓密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这位大姐说要等一个人。闲坐时,这位大姐又打听我家情况。在一问一答中,我将家里的人口、生活等情况合盘托出。在听我的叙述时,,她的神情似乎不太集中,跟我说话,老是东张西望。
  
   不多时,有一个穿着白褂子年约四十来岁的男人,骑一辆自行车来到我们跟前。这位大姐看样子跟那男子很熟,见面说话非常随便。她质问男的:“昨晚你上哪儿去了?”男的回答:“住旅社的,夜里差点给蚊子咬死了。”男的望了我一眼问:“这女孩是谁?”那位大姐跟男的介绍了我的情况,并小声地跟那男的叽咕什么。那男的听了女的介绍后,对我笑笑说:“走,咱们去吃饭,明天我给你买双新凉鞋,再带你坐火车玩。”我感激地点点头。
  
   天此时快黑了,我有些害怕,并突然想起家来,特别是想念母亲。一天没归家了,母亲一定会急哭的。因为她很疼我。每次父亲打我,母亲若在家时总是护着我,并且为此常跟老父争吵。我又回忆这对男女的对话,以及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更害怕。他们会不会是人贩子?如果是人贩子就坏了。我得回家,不能跟这对男女走。从这对男女的打情骂俏中,我就觉得他们不正常,甚至感觉出他们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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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形象地塑造出了一个读不起书却又酷爱文学的农家女孩形象,从中反映出了当今农村一些落后地区的风土人情。小说语言生动,人物心理刻画得十分到位,把一个又爱看书,又怕挨打的农家女孩写得呼之欲出。最后母亲对出走又回家的“我”的呵护与父亲抚摸“我”头的手,写出了可怜的天下父母心:父母何尝不爱自己的儿女?可又有多少儿女,能真正理解父母贫穷背后的无奈与悲哀呢?结尾“屋外,雨下得正猛”一句,看似写实,其实可谓神来之笔,耐人寻味。是啊,这贫穷落后的苦雨,何时才雨收云住?推荐阅读,问候作者。【实习编辑:上官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010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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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竹        2010-10-21 08:54:54
  小说形象地塑造出了一个读不起书却又酷爱文学的农家女孩形象,从中反映出了当今农村一些落后地区的风土人情。小说语言生动,人物心理刻画得十分到位,把一个又爱看书,又怕挨打的农家女孩写得呼之欲出。最后母亲对出走又回家的“我”的呵护与父亲抚摸“我”头的手,写出了可怜的天下父母心:父母何尝不爱自己的儿女?可又有多少儿女,能真正理解父母贫穷背后的无奈与悲哀呢?结尾“屋外,雨下得正猛”一句,看似写实,其实可谓神来之笔,耐人寻味。是啊,这贫穷落后的苦雨,何时才雨收云住?推荐阅读,问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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