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一排家属院，他的家在最东面，她的家在最西面。百十米的距离根本阻挡不了他们每天在一起玩耍的快乐。
　　 办家家酒，他是爸爸，她是妈妈，他们的妹妹是孩子。
　　 一起捉蜻蜓，一起抓蚂蚱，一起到水渠边捞蝌蚪。
　　 家属院同龄的孩子很多，而他只和她玩。早上一睁开眼，他就跑去她家找她。晚上睡觉前，他还赖在她家不走。
　　 她大他一岁。他总是很依赖她。
　　 小小的她走到哪都爱带着他，到处炫耀，像个公主带着小跟班。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玩玻璃弹珠，透明的，里面带着美丽的彩色线条。她想要，可是爸爸不给买。他知道了，把自己的给了她。
　　 她问他：你给我了，你就没了。
　　 他回答：你喜欢就好。你天天和我玩，你也是我的弹珠啊。
　　 他傻乎乎的笑着，她理所当然的收下。
　　 童年对每个孩子来说都是彩色的，每天都是一串七彩缤纷的泡泡。他们在泡泡中快乐，在泡泡中长大。
　　
　　 后来，他们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他们觉得日子就应该这样，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很笨，每天的作业自己总也做不上。她就一遍又一遍的教他。直到他会为止。
　　 他给她背书包。他给她拿好吃的。
　　 他的姥姥打趣问他有没有找好小媳妇，他很肯定很认真的说：找好了，就是她。
　　 她听了也很高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就应该是他的小媳妇。
　　
　　 小学毕业时，她的爸爸因为工作调动，全家搬到县城，离他居住的镇不过10里路。
　　 他们就经常写信。
　　 信的末尾，他会画两只海燕。一前一后，一起翱翔。
　　 她会画一个笑脸，永远幸福的微笑。
　　 中学六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知道她发生的每一件事：她的地理考试不及格被爸爸揍了一顿；她和妹妹经常吵架，又很快和好；她穿了一见漂亮的新衣服；她怕狗……
　　 他也告诉她自己的一些生活琐事，无非就是去了哪里玩，交了什么好朋友，和妹妹回了几次老家……
　　 她觉得他就在她的身边，和她呼吸着同一方空气，享受着同一片蓝天。
　　 他觉得她还住在他家隔壁，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她的每一次喜怒哀乐。
　　
　　 她家出事的时候，轰动了整个县城。她的爸爸因为行贿受贿，被开除公职，入狱十年。这在一个仅有三十万人口的小县城无疑是一个威力十足的炸弹。一时间，她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她走过的地方，总被别人指指点点。她的自尊受到严重打击。她躲在家里，不愿出门，甚至不去学校。
　　 她的事他是知道的。他拼命给她写信，希望她振作起来。她的学习一向很好，考大学根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现在，她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前途。
　　 她的妈妈抱着哄她，哭着求她。她无动于衷。
　　 她被流言彻底击倒，她已经没有勇气带着别人的白眼与鄙视去面对她的未来。
　　 一个月后的高考她缺席了。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默默流泪，她始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好好地生活一下子就变样了。她本来是被人仰慕的公主，现在竟变成遭人唾弃的腐败份子的女儿。
　　 慢慢的她想要逃离，想离开这个让她绝望的地方。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她说：我想离开。不要忘记我。
　　 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不过18岁的年龄，她能去哪呢？妈妈现在也是无能为力的。
　　
　　 他虽然去参加高考了，但成绩下来也是一塌糊涂。他的爸爸在教育局，为此大动肝火。觉得儿子给自己丢了人，脸面无处安放。恼火归恼火，为了他的前途，他爸爸动用了一切关系，最终弄了一个指标让他去当兵。
　　 当他知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指标应该让给她。她现在更需要这个。
　　 他知道爸爸肯定不会同意，毕竟当兵的指标来之不易。为此，他向爸爸保证：只要指标给她，他就去复读，好好拼一年，明年一定考个好大学！
　　 这个保证最终打动了他的爸爸。
　　 她顺利的去了新疆当兵。
　　
　　 临走的那天，他去送她。
　　 这是他们分开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快认不出来她。她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胖乎乎、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她长高了，变得更漂亮了，穿着一身小黑格裙子，圆圆的白色的领子衬着她嫩白的肌肤，头发短短的，脸蛋消瘦着，眼睛却闪着光亮。他想起了儿时送给她的那颗弹珠，像极了她现在的眼睛。
　　 他有点拘谨，说：你变了。
　　 她淡淡的笑着：没有，仅是容貌而已。
　　 她看着他，想把他看进自己的心里。他很高，需要她仰视。他的身体很壮，白衬衣，蓝色裤子，黑色皮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些晃眼，阳光照在他的白衬衣上，反射过来，像一道道七彩光。她有种错觉，觉得那些七彩光聚集在她的身上会变成一颗弹珠，就像儿时他送给自己的那颗一样，透明又美丽。
　　 他说：到了写信给我。
　　 她说：我知道。
　　 火车鸣笛的时候，她向前走了一步，刚好是他的怀里。她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眼泪一滴一滴渗进他的白衬衣，似乎想要直达他的心房。他抱住了她的肩，说：不要哭，我们坚强一点。
　　 她抽回手，擦干眼泪。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保重。
　　 火车走的时候，他站在车下一直挥手，像是告别又像是挽留。
　　 她不知道，他回去的路上一直是流着眼泪的。只是这些泪，他不想让她看见。
　　 而她在那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旅途上，也是哭了睡，睡醒了再哭。
　　 他们依旧写信，他还是画一对海燕，她还是留一个笑脸。
　　 爸爸留给她的伤慢慢愈合，她开始又变得开朗，乐观。在绿色的军营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她心里的过去也全部换成他的记忆。
　　 他时刻都在思念她，把她的信随时带着身上，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
　　 她过十九岁生日，他给她寄了三份礼物，一个可爱的布娃娃，一个相框，一张卡片。他说布娃娃代表他想随时陪伴她，相框代表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卡片里他写了八个字：我的掌上，你是明珠。
　　 她看到卡片，笑着，却泪如泉涌。
　　
　　 一年的时光转眼过去，或许是因为基础太差，或许是因为对她的思念分了他的心，他再次落榜。他的爸爸大发雷霆，甚至迁怒与她。
　　 这次换成他沉默不语，她着急上火。
　　 她不知道怎么帮他，她觉得都是自己害了他。
　　 她给他写信，他强忍着不回。
　　 她以为他不再理她。他想要她忘了他。
　　
　　 两年后，她复员回到县城。她的妹妹已经到外地上大学，妈妈一个人留守在家里。按照政策，她顶替妈妈进了银行上班。
　　 她从别人那里婉转的打听他。知道他现在已经进了一家工厂当临时工。他妈妈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家境很好，打算年底就结婚。
　　 知道他有了女朋友，她心里难过的想哭。
　　 当她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他和女朋友走在一起的时候，她真的哭了。白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她站在街心，眼泪流的肆无忌惮。
　　 他也看见了她，可是他的脚步只停顿了一下，就自顾自的走开。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看见他拉起了女朋友的手。
　　 她想：他好绝情啊，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他想：我现在要学历没学历，要正式工作没正式工作。既然不能给她幸福，就给她彻底的放手。
　　 后来，也有人陆续的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一一去见，木木的，面无表情。
　　 回到家，睡在床上，盖上被子，眼泪就一串串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她在等待，等年底他真的结婚了，她也就彻底死心了。到时候，她就把自己嫁掉。给妈妈一个交代，给他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腊月二十，他结婚了。
　　 她的妈妈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家里没人，她第一次喝了白酒。是五十多度的西凤酒。仅仅三杯，她就把自己灌得啥都不知道。她哭着睡着。以为睡着就不会痛苦，结果梦里也在哭，不停地哭，她想起了那颗玻璃弹珠，想起了他在卡片上写给她的话：我的掌上，你是明珠。
　　 第二天醒来，她站在镜子面前对自己说：我们真的结束了。我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来年三月，她交了除他以外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她的同事。追求她大半年了，人很好，憨憨的，对她体贴细心。
　　 她想，不就是过日子吗，谁和谁又能过不到一起呢？还不是都一样吗？
　　 她男朋友的父母来她家商定结婚的日子，她知道妈妈一直担心她，就答应五一结婚。
　　
　　 整个四月，她都很忙碌。忙着拍结婚照，买衣服，买首饰，买家具，布置新家，发请柬。
　　 她想给他发一张请柬，她想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做了最后的了断。无论他来与不来，她对他都将释怀。把他尘封在记忆里，开始新的生活。
　　 她选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去给他送请柬。
　　 她去他上班的工厂。当她告诉门房的师傅他的名字时，那个老头莫名的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说：他出事了，炼炉喷火，溅出的火石把他的眼睛烧瞎了。
　　 她愣在那里，呆呆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瞬间，天好像轰然踏了。甚于知道他有了新的女朋友，甚于他结婚。
　　 她转身疯狂的跑起来，她想要看见他，她想立马就看到他。
　　 在县医院的住院部，她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他，眼睛处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他的妈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哭泣。
　　 她听见他的妈妈对旁边病床上的一个男人哭诉：我的儿子才二十三岁，刚结婚几个月，就这么瞎了，他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的眼泪无法抑制，她转身离开。
　　 她给男朋友打电话，说明天的婚礼取消了，她不能嫁给他，请他原谅她。
　　 她要去北京，没买到坐票，她就站着。
　　 经过她一个多礼拜的奔波，京城最有名的眼科医院说可以将她的一只视网膜移植给他。她预约了手术日期。然后急匆匆的回到家去接他。
　　 从头至尾，她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她觉得不需要商量。爱情是可以商量着来的吗？
　　 她也没有想过他会不会同意，还有他新婚的妻子。她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她从来没有这么义无反顾过。她说，一辈子，总要听从自己心的指令一次吧。
　　 等她到家，她才知道，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妻子的家里已经提出要和他离婚，他们说：本来就没个好工作，觉得人还行，结果还成了个瞎子，这不是害我女儿吗！
　　 她找到他家里，说了她的想法。他的父母愣在那里，他却很平静。
　　 他循着她的声音的方向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后悔吗？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办家家酒，一起上学，给她写信，给她安慰的男人，她的泪再次落下来。她一字一顿的说：你说过，你的掌上，我是明珠。即使以后我只有一只眼睛，也还是你的明珠，对吗？
　　
　　 他们最终去了北京做手术。她留下了右眼，给了他左眼。她说男左女右，这样比较合乎说法。
　　 几个月后，他再次重见光明。他握着她的手，问她：你把眼睛都给我了，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她说：不用。你已经给我了。
　　 什么？
　　 这个。她摊开手掌，里面是一颗透明光亮的玻璃弹珠。放射着幸福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