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寻梦里路
博斯腾湖,我回来了。此刻,我就站在大湖小湖的长堤上,真的不是只在梦里,秋阳秋风可以作证。
我回来了。博斯腾湖,你还好么?极目的蓝,哪儿是湖水,哪儿是蓝天?湖天一色。博斯腾湖,你知道,你这样的姿态有多刺激我?
太长时间,成人的我,陷于生存,疲于生活,过多的灰色和窄小让我也随之灰色,随之窄小。你却长风阔境,天地相融,风采依旧。
但见芦苇。但见芦花。心底那些深深浅浅的念想便总会深深浅浅地冲出,呼我重回童年,重历童心。
童年。唯一可以让我毫无忌惮的时空。唯一可以宽谅我与成人世界种种的不兼容。
看,麻雁又回,天鹅也在。它们“回来”的执着,让我羞愧、让我神醉情也醉。
我也是可以回来的。但成人世界的种种“不能”让我只能矜持地站在远方,无法如候鸟般栖在你的怀抱,如同对母亲般耍娇耍性子:想回来时,就回来。
恣意是不可以的。执意恣意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成人的我在万事面前总会不自觉地留有回旋余地,总会在人与人之间不经意地留下一抹距离。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互相依赖。我们相互牵制。我们是永不相融的彼此。
还能回到童年风一样地抒情么?不。不行了。即使心理上还残存一丝孩童的幼稚和天真,身体的成熟也早已无数次地催生我必须同步成熟的心智。
成熟。我不能排斥。我无力排斥。但,我总是不能全部地拥有与成人世界高度协同的成熟。迎风抒情,对我来说,已是回不去的奢侈。
永生的童年,总在我蹒跚着努力成人、接近成熟时,又将我拉回。母亲哀哀地看我。丈夫无奈地看我。儿子抓狂地看我。
键盘哒哒哒地响动,沉溺在童年,沉溺于文字,四十不惑的我,经常忘却今夕是何年。
童年的我是安静的。安静到可以旁若无人地捧了《红岩》、《小英雄雨来》、《红旗谱》、《鸡毛信》,又哭又笑。小妹病了么?小伙伴好奇的眼神唤不醒我的安静。
成年的我是安静的。麻将不玩。纸牌不玩。办公室不串岗说八卦。下班不与不相关的人共进晚餐。那家伙有病么?他人的质疑,我忽略,我无视。
家,我的全部。文字,我的全部。旅途,我的全部。我还需要什么?
外婆已然远去,长大的我再也不可以在油灯下倚了外婆,入神地看她彩线翻飞,一小格一小格地,花色翩然。
我长大了。我已可以独自地沉在时间细碎的脚步声里,一针一线,把我的心思,我的心事,扎进图色鲜活的十字绣。
童年的我是好动的。那时的我可以见到水面就赤脚跳下,去刻意追寻鱼儿触碰肌肤的欢愉。那时的我可以跟随燕子爬高上低地看肉嘟嘟的小燕子张着鹅黄的嘴,见人叫“妈”。
成年的我是好动的。每年必须得有长短相宜的旅行计划。或草原,或沙漠,或雪山,或河流,人在旅途的居无定所,让我有机会回到自然态的孩童状态,又那么恣意地笑,恣意地哭,恣意地不靠谱。
小时候,生病被隔离的日子,或趴在小小的窗格里,看小伙伴们跳格子、打沙包、踢毽子,或独坐一旁看小朋友们热热闹闹地“办家家”。眼巴巴的,可怜兮兮的。
那么,成年的我,又被什么隔离了呢。其实,博斯腾湖离我并不远,车程也很方便,我却总是远在千山万水的梦里,又想又念。再则,童年,也不过离我四十年光景。一切,很远么?
即便是今天,我已在灌满衣衫的长风中,在银光点点的芦花中如此真切地与你在一起,却也只能是窃然的欣喜,窃然的狂野,窃然的不知所措。距离。我们的距离只是时光么?我的博斯腾湖。我的童年。
三九隆冬,我从湖里满头大汗地抱回大抱大抱的芦苇花,然后,炉火熊熊,外婆为我特制糖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沉甸甸垂了头的芦花,是被野蜂着了蜜的。外婆为我熬制的,是最纯正的蜜糖。甜及我一生。
真的是甜。用筷子把稠厚的蜜糖卷得如同棒糖,舍不得大口吞下,只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招摇过市,惹得小伙伴们直咽口水,直向我说好话,于是,我的荣耀膨胀,骄傲膨胀。
还能回去么?即使守着蜂箱,养蜂人现场摇蜜,外婆带给我的纯正的甜,还有那满满的荣耀,满满的骄傲,还回得去么?
回得去的,甩不掉的,可能现在只剩下任何形式的离别了。我走了,妈咪。脸边留下的一吻气息未干,儿子便可以蹦跳着噔噔噔地下楼了。
我不可以。至今为止,还被妈妈取笑:小妹真是爱哭,不能离家。每次车子还未坐稳,就眼泪巴巴地“妈妈,我走了”。
习惯亲近。沉溺亲情。离别,是我永远不能适应的伤怀。离别,总让我人走出半里,眼泪还在向心里倒灌。
那么,离别童年,我的糟糕可想而知。
四十岁的人经常表现出十四岁的天真幼稚;与亲近的人、可靠的人在一起时,语态会不由地变得娇嗔,步子会不由地变得跳跃……连儿子都经常忍不住叫停我那些与成年女子格格不入的不靠谱。而我更多的时候,是暖暖地看了儿子,看了我的亲人,看了我的朋友,请求给我自由,给我宽容。“亲”的面前,如果我再不可以放松,不可以恣意,那么,请赐我一死。
死。凉凉的一个字眼,暖暖的一个未来。
大胖胖,将来我死了,一定要把我能用的器官捐献给需要的人,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到高山、带到草原、带到湖泊、带到沙漠,撒了。我不能想象死后的我在一个小盒子里,冰冷潮湿黑暗狭小,然后,有墓志铭说,你们如何如何爱我。如果我们还有爱,如果你们还爱我,请让我回归。天当床地做被。与风同行,与云同语。
又在被亲情宠着胡言乱语了。又在被情性鼓动恣意地放飞思绪了。我的不靠谱,无药可救。不是么?
小麻雀由我一手养大,整天跟了我脚前脚后、肩上肩下地嬉戏。小麻雀却突然死了。呆傻地坐于小麻雀坟冢前,我幼小的善良与仁慈,一夜长成。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我迷恋于山,却并不聪明;我仁慈泛滥,却居然晕水。我总是如此矛盾,总是与自己的真实,若即若离。
正如此刻,我人在博斯腾湖,却再也无法以七岁女孩子的姿态,欣喜若狂地,扑向你,融入你。
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