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散文】宋江与晁盖 ——隐藏在笑脸背后的权力争夺
儿时读《水浒传》至“晁天王曾头市中箭”一节,殊觉晁盖最终的遗言不可解。“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晁盖一死,宋江接替份所应当,晁盖不勉励宋江如何振兴梁山水泊,如何替天行道,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让人觉得有些突兀。但随着年岁渐长,联系前后详加考证,终于明白晁盖此语委实大有深意!
先看晁盖与宋江出身。晁盖是东溪村保正,“祖是本乡富户”,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村长,是一个不在编的基层干部。宋江则是郓城县押司,父亲宋太公“守些田园过活”,也是小康人家。两人相较,宋江的社会地位略高一些。再看两人的性格。晁盖“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宋江则是“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端的是挥金似土”,“且好做方便”,“只是周全人性命”。在结交好汉方面,两人倒有类似之处,只是晁盖个性偏鲁莽一些,不然施耐庵不会用“不论好歹”四个字。两人虽然都爱打抱不平,但宋江利用职务上的优势,回护犯事的好汉,没少为自己增分,由此导致了他的社会声望远远超过了晁盖。书中是这么评价两人的:宋江是“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作天上下得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晁盖是“独霸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以此高下有别。
两人原本关系不错。晁盖上梁山时,是宋江报的信。那时宋江心里想的是“晁盖是我心腹弟兄”,并且见到晁盖时还“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说明两人交情非比寻常,才使得宋江费尽心思,担着天大的干系透风给晁盖。其后宋江怒杀阎婆惜、横海郡投奔柴进、白虎山孔太公庄上转了一遭,直至清风寨、揭阳岭、浔阳江,眼见要被斩首,又是晁盖率领梁山伯众人将其救下。宋江睁眼便说:“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也好言劝慰。此时尚看不出什么矛盾。但宋江带来的铁杆不少,晁盖权势为之一倾,尾大不掉之势就此形成。试举白龙庙为例:
二十九人中,晁盖带领的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朱贵、王英、郑天寿、石勇、阮家三兄弟、白胜,共十七人;冲着宋江的面子来的有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童威、童猛、穆弘、穆春、薛永、戴宗、李逵。后面这些人中,除戴宗外,其余各人与晁盖没什么瓜葛,而戴宗正是宋江的坚定拥趸者之一,因此这十一人全都唯宋江之命是从。前面这些人中,花荣虽在晁盖手下有一段时间,但因为清风寨一段,显然与宋江交情更厚;燕顺、王英、郑天寿三人也与宋江有旧,关系莫逆;杜迁、宋万是王伦的部属。梁山泊换了领导,他们身份特殊,本来就只能唯唯诺诺,不能成事。因此就单看这些人的心思,竟是宋江更具人望。随后宋江又收了黄山门四将。这四个人也是奔宋江来的。“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够见面。”竟是不提晁盖一句。
回到山寨之后,随着宋江的威信日增,晁宋两人的关系随之绷紧。而晁盖不善权谋,宋江工于心计,善于笼络人心,因此最终主客形势逆转。这里也举几例:杨雄、石秀投奔山寨,晁盖因此曾偷吃报晓鸡,喝令手下将其斩首,宋江却用言语劝住晁盖,并让二人成了山寨头领。杨雄石秀再不知好歹,也能分出轻重。宋江打祝家庄时捉了扈三娘,本意是想自己得美,只是为了安抚王英,便将扈三娘配给一个相貌武功都不咋地的矮子。二人皆成夫妻后,王英自然是向着宋江多一些。
宋江在山寨扎稳了脚跟,便开始逐渐扩张自己的势力。他的方式颇为独特,不是私下里跟各位头领封官许愿,而是在作战中逐步培养自己和非嫡系的友情。宋江是聪明人,明白梁山泊本不是一个社会等级分明之地,众人平时以兄弟相称,世俗的官称提不起这些绝不多数是粗人的好汉们的兴致,反倒不如以理导之,以情动人。而宋江又为什么选择了作战这种方式呢?第一,因为宋江只有单独带一支部队出去,才有可能避开晁盖的耳目,方便调度众人听己号令,培植自己在非嫡系心目中的威信;第二,梁山泊在正统人士心目中,一直属于反叛,要维持梁山泊的生存,就必须用武力向可能对山寨构成威胁的国家武装进行征讨。梁山泊论起功绩,不是说某某在后勤部门做了多少(所以朱贵、顾大嫂之流总是榜上无名),只按前方毙伤俘敌的数目来封赏。这样一来,宋江风光占尽,晁盖却成了被供起来的佛龛。请看宋江在几次大战前的表现:
打祝家庄时宋江说:“只是哥哥山寨之主,岂可轻动?”轻轻一句,便将晁盖撂在一旁。打高唐州时晁盖刚提个话头,宋江又说:“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又不客气地代劳了。次后打青州,晁盖已隐隐有所觉察,便道:“今番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宋江对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这个是兄弟的事。”晁盖又未成行。后又打华州,晁盖又道:“我今不可耽搁,便亲去走一遭。”宋江道:“哥哥山寨之主,未可轻动,原只兄弟代哥哥去。”三番五次,将晁盖带队出征的计划搁浅。晁盖是粗人不假,但晁盖对这种事情同样无法容忍。只是双方大目标是一致的,所以晁盖没理由和宋江翻脸。他只好继续等,最终等来曾头市一战。
此战中,晁盖亲自出马,宋江却再无阻拦。是不是宋江已经知道此行晁盖一定会遇凶险,所以才任由晁盖而行?各中原因值得三思。
再看晁盖战前的准备。往常宋江出兵,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此次晁盖出兵,只说“请启二十个统领相助下山”,众人却没有往常的踊跃,前后对比极为明显。这二十人中,一部分是晁氏的铁杆,如林冲、刘唐、阮氏三兄弟等;一部分是新归附将领,如呼延灼、徐宁等。少部分的立场略为中立。与宋江关系密切之人,晁盖一个也没用。
晁盖出兵之后,宋江曾派戴宗去探听消息,却没了下文,也没说宋江出兵相助;来了两个诈降的僧人,却只有林冲一人劝谏;晁盖要去劫寨,林冲主动代替,晁盖为树威信,亲自前往,说一句:“我不自去,谁肯向前!”话语中透着无奈。带去的十员将领,在遇到敌人埋伏之后只有刘唐、三阮、白胜五人“死并将去”。金圣叹评水浒时曾说:“单写初聚义五人死救晁盖,便显出满山人无不心在宋江,而视晁盖如无也。”诚哉斯言。其后六位将领送晁盖上山,其余十四人却“必须等公明哥哥将令下来,方可回军。”可见宋江早已在寨中树立起说一不二的权威,晁盖亦早被架空了。因此晁盖方能说出那份遗嘱,开头还用“莫怪我说”四字,真真显出晁盖的失落伤心。
反观宋江的表现。宋江在见到晁盖受伤后,没有找通医术的人来为晁盖驱毒,哪怕略尽人事;晁盖死后,只有宋江放声大悲,余人无甚表示,却显得虚假;晁盖死了,不立即为晁盖报仇,却说“思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我们岂可不得百日之后,然后举兵?”着力淡化晁盖在众人心目中的影响。百日后再打曾头市,变成了两个武力团伙的火并,晁盖已彻底淡出众人的视野,无足轻重了。其心甚为可疑,思之令人不寒而栗。但不管怎么说,宋江在这场权力角逐中胜了。晁盖之死恰如其分地给宋江空出位子,不用再尸位素餐装模作样地占着位子,妨碍宋江更进一步了。从这一点来说,晁盖的死亡对二人来说都是解脱。